第四章只好夢中遙望海上的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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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

他先看見她的袖子,有一個翡翠手鐲,手指纖細又鮮,放在門把上,腳上藍平絨面的鞋子,跟不高也不低,沒繡花。褲口開得大,上衣很短緊身。很好,現在他看到她全身,似乎是有意打扮好來的,好像畫冊裡清朝宮廷女子的裝束。她的頭髮梳了條辮子,他沒想到閔竟這麼有意打扮給他看,而他真的看著了。如果拂去她額前的一排劉海,她的額頭一定高。他喜歡額頭高的女人,母親是,阿姨是。一個新的閔,渾身上下是淡藍與翠藍。

她走進房來,站在裘利安頭,沒說話。裘利安心裡咯嗒一聲響,像什麼東西卡住口,突然落下去,覺得呼暢快了。

她走過去把窗簾拉上一半,不讓陽光照在裘利安上。

裘利安習慣出嘲諷的笑容。閔走近,她也有這樣的笑容,一學就會,不錯不錯,他心裡咕噥。有她在,他即刻覺自己的憂鬱症變得沒有理由了。

她在邊坐了下來,打量著裘利安。沒戴眼鏡,裘利安注意到,眼鏡在她手裡捏著。他看她時,她卻突然站起來去看他的船形桌子,他覺得她眼睛溼溼的。

他有個覺,閔不像坐一會就要走的樣子,她會呆得很長。他的受傷成了個好理由,她是來照顧他的。

閔撫摸裘利安的額頭,繞過紗布下面的小傷口,輕聲道:“怎麼好像還有點兒發燒?”裘利安想說什麼,可是閔把手指放在他嘴上,又把手指放在她自己噘起的嘴上,很像母親以前上樓叫他睡覺的樣子。她讓僕人把雞燉紅棗湯端上來,安靜地坐在一邊,看著他一口口吃。

閔在身邊真好,他要的其實很簡單,這刻要的就更簡單:安寧和溫暖。吃飽了,他有點神思模糊。幾天來神和體的緊張鬆弛下來,疲倦和哀傷轉換成愜意的睡眠,他合上眼睛,到自己在往下沉,潛入深深的睡眠中,平靜地呼,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突然閔的聲音使他醒了過來,她站在窗前,滿臉怒氣。

裘利安懷疑自己在做夢。他定了定神,睡意全消,看清了,閔是在生氣,手裡拿著幾頁寫滿字的紙。他想起來,那是出事前,他給母親的信。寫完就攤在桌上,沒收起來。

閔聲音發抖地問:“q是誰?”裘利安從上掙扎著靠頭坐起,這樣說話使他喉嚨舒暢一些。

“這是私人信件,請不要看,”他停了一下,看見閔對他的鄭重抗議沒有反應“好吧,告訴你,q只是一個順序號碼。”閔依然拿著信,沒有放回桌上的打算。望著裘利安,她立即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你的十一號?又是誰呢?”裘利安想趕快解決這誤會,說:“q不是別人,是你。”閔的表情更吃驚了。

她又看了一遍信,非常快,因為她只看那一行,她把信往桌子上一擱,憤怒得聲音都在發抖:“我,你的第十一個情人,而且已經跟你有私情了。”她的英文不夠好,這時一下就顯出來,動的時候,不成句子。

“太荒唐!莫名其妙!謊言!”裘利安能覺出她的情緒反應之強烈,他這才知道這句話“我跟q已經有私情”每個詞都深深地得罪了閔。這句在他眼裡簡單的話,每個字對這個中國女人都是刀子的利刃。她是第十一個!他已經有那麼多女人,才二十七歲,已經引誘了十個女人!

這麼年輕,這麼無恥。

“私情”這詞讓她受不了,最嚴重的詞還是“已經”她的臉發白:“我和你‘已經有私情’?”裘利安承認他在寫信時誇張了一點,急了一點,他想讓母親知道他在中國一切正常而順心。當時他認為幾天之間必然成為事實,至少信到達英國之時,肯定是“已經”但對閔來說,這不只是假的,而是他居心不良的證明。

“你上來,不就馬上‘已經’了嗎?”裘利安對付生氣的女人,一向用厚顏的辦法,他讓出的一部分來。

“你這人毫無廉恥!”她吼了起來。

裘利安只好硬著頭皮說:“相信我,我從來不如此,只有想起你時,只好不顧廉恥。”閔從桌上拿走眼鏡,還是捏在手裡,臉朝著他,一句話不說。

她的沉默,沒能停止裘利安,他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意:“第十一個,最後一個總是最好的一個,我會向你證明,我是世界上最好最了不起的情人。”閔滿是委屈和受恥辱的覺,突然低下頭,戴上眼鏡,側著身子,從他房間裡消失了。瞬息之中。他一片茫然,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下樓,關上房子大門。

大霧籠罩,他走在其中。他是在海灣邊,渡船停了,兩岸都是穿藍衣的中國人,似乎在等他。

等他做什麼呢?

他們的臉上都有神秘的笑容。臉揹著海上的燈塔。

他回頭發現身後是閔,他轉身向閔走去,閔卻消失在霧幔之中。誰在那孤獨的燈塔裡?他看著那燈塔,淚水突然了一臉。

他醒來,發現眼睛還是溼溼的。

他是想像力豐富的人,尤其是夢裡。他的才華來源他的情,而情總在某一階段和某個女人聯繫在一起。母親是惟一持續在這情裡的。他來到東方,不是為了尋找像母親這樣的一個女人。比如閔,不能給他快樂,相反,這關係還折磨著他。

這麼一生氣,這麼一折騰,他的燒退了。

夜晚到了,裘利安望著窗發呆,試著把胡亂的想法整理出一個頭緒,沒料到閔又來看他,不過和她丈夫一起。她還是那身打扮,但披了件白絨線衣,又變成公眾場所的系主任夫人。

鄭教授問裘利安好些沒有?聽說傷得不重,這是幸運。他說他們帶來一些補品,讓僕人在樓下蒸。

“要什麼請儘管說,你不要擔心,傷好再上課。反正學生正在罷課抗議鎮壓遊行。”鄭很清楚分寸,不偏不倚,不捲入爭論,言談中,沒有一點輕微的責備,他也沒有指責裘利安不應該到市南區街上跟學生一起遊行,只是說不應當直接和警察發生衝突。

既然如此,裘利安覺得沒有必要為自己作任何解釋。

“我們得對你的安全負責。請以後千萬小心,”鄭說“市南區英國領事館派人來打聽你的情況,說是問。”

“領事館!”裘利安呻了一聲。他努力離領事館遠,越遠越好,從來不讓他們知道有他這個人。他一向不信任任何政府機構。而他今後想做的事,不會讓任何官員高興。

僕人給客人端來椅子。鄭坐著,閔只坐了一下,就站到椅子背後。她看上去心裡極亂,神不守舍,一定是丈夫要她一起過來,而她沒有理由拒絕。不過,閔的眼睛一直未離開他,雖然隔一會兒,她總會朝旁邊看。他很難判斷她心裡在想什麼,她始終沒有看裘利安的眼睛。

鄭不分明的態度使裘利安心裡不快。他不得不承認,中國知識分子,從西方學來的自由主義,只是高談闊論不準備實踐的自由主義。他們缺少的就是把信念付諸於行動,甚至政治行動的能力。恐怕這正是他在此真正能教的課,才對得起這九百鎊中國人民的錢。

鄭面對侵略的“冷靜”閔面對愛情的“體面”就是明證:中國還沒有成的自由主義。

明顯的,閔現在在與他有意保持距離。但是一天看不到閔,裘利安的心就會隱隱作痛。愛一箇中國女人就得娶她,不用誰提醒,他懂得這點。他相信,如果母親親眼見閔,她肯定會很喜歡,閔會成為母親的好媳婦的。

想到這兒,裘利安忽然記起了一個早就在明擺著的數字:閔已經三十五,比自己大八歲。

真奇怪,他想,在西方人眼裡,閔看上去才二十出頭的樣子,無論是面貌還是身材。比起西方女人,她是小巧了點,沒有她們青時代那樣誇張的。但是西方女人好年華易逝,他努力回想認識的三十多歲的西方女人模樣,的確個個眼角、嘴都起了皺紋,脖頸起了褶子,如果胖些,皺紋要少些,可腹部部變肥,連凱恩斯的芭蕾舞女子,‮腿雙‬也加了份量。那些和他年齡相仿的西方女人,像他的大姐。假若一箇中國女人外表比他年輕,那麼,她就是年輕“真實年齡”沒有什麼可討論的,形式才具有實際意義。

閔是一個有夫之婦,這對裘利安本不是一個問題,對閔才是一個問題。這問題應讓閔自己解決,他只能接受她的決定。他並不認為與一個有夫之婦發生關係,是他的道德有病。相反,如果她決定愛他,而他因為她有丈夫,就顧慮,就拒絕,這才是缺乏道德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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