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曹鴻遠據張怡的指示,暫時留在北平工作。為了給活動在北平郊區一帶的游擊隊輸送人力和槍支,忙了些天,工作告一段落後,張怡才指示他,可以找一個適當時機,爭取帶柳明這樣一批青年學生離開北平去參加華北的游擊戰爭。
敵人搜捕的風聲越來越緊。他曾幾次在街頭被敵探跟蹤,雖然每次都被他機智地甩掉了,但不能不提高警惕。因此,他出外時,行蹤變化不定,服裝也時常變換。他又把公寓房間裡的一些文件、刊物、書籍、信件等查了又查,燒了又燒,以防敵人的突然搜查。
這天,他患了冒,吃了藥,矇頭睡了半天。晚上
神好了些,便拿出那本唯一保留下來的小冊子——《論反對
本帝國主義的策略》,坐在小桌子前聚
會神地讀起來。這本小冊子,是他從延安帶來的。
“七。七”事變爆發後,他請示了張怡,時間把它複寫了許多份,像散播火種般把它們悄悄分發給許多要求抗
的青年人。
夜深了,他仍捧著這本小冊子,毫無倦意地讀著,思考著抗戰爭當中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直到上
睡覺前,才把手裡這份唯一的文件燒燬掉。
鴻遠住的大成公寓東山牆靠門,北山牆臨大街。他睡覺一向很警醒,天還沒有亮,忽然醒來——聽見不遠的大門外有竊竊私語的聲音,急忙躍身下
,把耳朵貼到小後窗上:“先把住大門。憲兵隊的那個人還沒來,等一會再叫門搜查…”鴻遠不由得一怔——敵人果然來這裡搜查了!這時,他忽然想到鄰屋那個名叫常裡平的人來。
鴻遠每天都通過送茶水、打掃房間的王永泰瞭解公寓裡來往房客的情況——他希望從這裡瞭解公寓裡有無敵人的活動;希望能聽到他夜關心的延安方面的消息;他也願意瞭解一般房客的思想情況,以便就地適當做些工作。這裡住著三十多個房客,大部分是從外地來北平投考大學的學生,小部分是商人或失業的知識分子。
五天前,王永泰告訴他,隔壁房間住進來一個姓常的,很像是個革命的人——他一來就成天趴在桌子上刻蠟板。王永泰偷偷看出來,刻的是共產黨的什麼文件。後來,蠟板不刻了,底下的柳條包上,卻出現了一包油印的東西。鴻遠聽說後,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個人如果是個黨員,這樣馬虎大意太危險了;喜的是,這個人可能知道一些有關黨的最近消息,通過他可以瞭解紅軍當前的動向。自從北平淪陷後,張怡更加忙了,鴻遠難得和他見面,就是見了面,也只匆匆談些當前的具體工作任務。於是,鴻遠就像閒串門似的來到隔壁看望常裡平。
常裡平二十六、七歲,身材矮矮的,方臉闊頤,雙眼卻炯炯有神。他對鴻遠非常熱情、和藹,談起抗的話題也很投機。談到後來,他帶著躊躇志滿的口吻說:“共產黨和國民黨的統一戰線建立了。
本帝國主義這個三島之國能有多大力量?朋友,抗戰情況不久就會大大改觀的!”
“聽說紅軍準備開到華北前線來抗,他們現在開到什麼地方了?你能告訴我一點這方面的情況麼?”
“是呀,這消息實在令人高興啊!”常裡平答非所問地說“國民黨在抗戰問題上已經大有進步——他們在七月十七就表示承認陝甘寧邊區政府了;八月二十二
又把西北的紅軍改編成十八集團軍——也就是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了。真是好得很!而且還允許八路軍開來華北前線對
作戰。這太好了!另外,聽說國共兩黨目前正在談判一些其他的抗
步驟…總之,國民黨人大有進步,國共合作打敗
本是不成問題的。”聽到常裡平對國民黨的進步評價那麼高,鴻遠沉思了一下,說:“國民黨抗
這麼堅決,那蘆溝橋打得那麼艱苦時,他們怎麼不派援兵來支援呢?”常裡平笑著回答:“我看你很關心國共合作和抗戰前途的大事。朋友,實話對你說吧,我是北平市的地下黨員。現在是統一戰線高於一切的時代,除了漢
全是我們的朋友——這種變化了的情況,我看,你也應該看到啊!”聽到常裡平炫耀自己是個共產黨員,說話又帶著訓人的味道,鴻遠
到這個人太高傲、太麻痺,也實在太輕率、太缺乏革命警惕
了。他並不瞭解對方是個什麼人,哪能第一次見面就暴
出自己的政治面目呢?但鴻遠不便批評他,只是輕輕說:“老常,聽說敵人正在全城瘋狂搜捕共產黨員和抗
的人民,咱們都要加倍小心才好。”常裡平哈哈笑了起來。他掀開褥子,拿出一小卷油印的東西,又從裡面
出一張遞到鴻遠手裡:“敵人是在找永定門打他們的那支游擊隊,所以我們無須多慮。
本人對一般市民不會太刁難——因為他們還要以此收買人心呢。沒事兒!老弟,我相信你是個要求抗
的青年,所以,對你不用保密。這份油印的東西是我們北平市地下黨《告人民群眾書》,你看看吧。”鴻遠接過文件略微看了一下,拿到自己的房間裡,看過後,很快把它燒掉了。
這是中午的事。吃過晚飯後,鴻遠到常裡平把那些文件隨便放在褥子下面,實在太危險。便又到隔壁房裡來勸告常裡平,希望他趕快把這些東西處理掉。
常裡平仍然不介意地說:“這是等著一位同志來取的。小曹,謝謝你的關心。怕什麼!沒事兒。”
“不管怎樣,你不要把它們放在褥子底下。掀起塊磚把它們藏在地下,或者藏在牆縫、頂棚裡都要好一點…”
“我知道,我知道!”不等鴻遠說完,常裡平笑呵呵地打斷了他的話。
鴻遠無可奈何,快快地走出了常裡平的房間。
這會兒,鴻遠在小後窗上聽到敵人就要進來搜查,他首先想到常裡平這位麻痺大意的鄰居。他的文件很可能沒有藏好,而他又是個與北平市地下黨有關係的黨員,如果一旦被捕,情況是嚴重的…怎麼辦?鴻遠緊張地思索著。
“不,決不能叫他被捕!
…
”鴻遠想著,把屋門輕輕打開一點,先探頭向黎明前的院子審視一下——小院沒有一點聲息,灰濛濛、靜悄悄的,房客們還都在睡。他又仰頭望望周圍的房上——那上面也沒有敵人。於是,他一閃身來到常裡平的房門前——房門
本沒有
,鴻遠只一碰,門就開了一道縫。他一側身,閃進屋,急步走到常裡平的
邊,輕聲呼喚道:“老常!情況不好——公寓已經被敵人堵住了大門。你那些東西藏好了麼?”
“什麼?敵人堵住大門啦?”常裡平從上一躍而起,
糊糊地好像還在做夢。
“那些文件還在褥子底下吧?”鴻遠也顧不得徵求常裡平的同意,伸手就把褥子掀開——果然,昨天那包油印的文件還照樣兒擺在下面。他一把把文件抱在懷裡,又問:“除了這些,還有麼?”
“沒有了。”
“那些蠟紙、鋼板呢?”
“已經送走了。”鴻遠這才放下心來,拿起那包文件出了常裡平的房門。一躍身來到斜對面的跨院廚房門口——這裡堆著大堆的煤球,旁邊還有一把大煤鏟。鴻遠用煤鏟在煤球堆上輕輕扒了一個坑,迅速把那包文件埋了起來。天放明些了,他又仔細地看了看——一切照舊,沒有破綻。然後,轉身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走過常裡平的門口,常裡平忽然邁出門檻攔住他,輕聲在他耳邊說:“糟糕!剛才我又找出另外一包來。小曹,你看怎麼辦好?”鴻遠皺了皺眉,二話沒說就把常裡平手裡的一包東西拿到自己的手上。就在這時,大門外“砰!砰!砰!”地響起了暴的敲門聲,而且一迭連聲地吼叫著:“查戶口!快他媽開門——開門!”再到跨院裡去埋藏來不及了。鴻遠把常裡平向屋裡一推,
捷地拿著那包東西閃進了自己的屋門。
鴻遠剛把屋門好,大街門就打開了。蜂擁進來二十多個警察,由一個頭戴考究的巴拿馬平頂草帽、身穿灰紡綢長衫的特務帶領著,先到老闆的帳房裡去查看房客簿子。
鴻遠拿著那包東西蹲在窗戶下,翻開一張一看——還是那份北平地下市委《告人民群眾書》。…他顧不得責備常裡平,心裡迅急地轉著各種念頭——這麼一大包子,
是
不下去的;燒掉,會冒出油煙來,再說時間也來不及了…怎麼辦?他放下那包東西,站起身從門縫裡向外張望:天
已經大亮,那個特務正手拿房客登記簿站在院子裡,命令警察把住外院各個房屋的門口;然後,他自己帶著四、五個警察走進裡院去了。看來,敵人是準備從裡向外普遍地搜查各個房間。鴻遠從這一點斷定,敵人並沒有什麼目標,更沒有發覺他這個“永定門事件”的參與者就住在這個院裡。這使他稍稍放了心。但是,這些抗
宣傳品怎麼辦呢?自己的門前已經有警察站上崗,把它們拿出去是不可能了。藏在頂棚上?可那又是個灰頂棚。設法
開磚地埋起來呢,也不保險…怎麼辦?鴻遠焦慮地想,這樣呆下去,等一會特務來到他的房間裡肯定會發現這包東西。後果…焦慮中,他想到自己是個從小受黨培養教育的共產黨員,今天為解救革命同志脫險,為了北平市的黨組織免遭破壞,為了廣大黨員的安全,自己就是犧牲了,也是值得的…想到這裡,他的心反而寧靜下來了。他像平時收拾東西一樣,把宣傳品包得整整齊齊的,輕輕地把它們放到
底下,然後站起身來,又把自己的衣袋仔細搜索了一遍。
這時,已約摸上午八時多,忽然有人敲他的屋門。鴻遠不免一怔:特務這麼快就來了麼?
…
但他無暇多想,走近門邊,不慌不忙地問道:“誰呀?”
“我…”一個女人的聲音。
鴻遠打開屋門,進來的卻是柳明。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敵人正在大搜查,柳明卻闖進來了,這是怎麼回事?
沒等鴻遠開口,柳明神慌張地小聲問:“我來找你打聽什麼時候可以走。怎麼回事?怎麼你們這兒的房間門口都站著警察?”鴻遠望著柳明,輕輕回答:“你算來巧了——
本特務正在這裡搜查每一個房間。你在大門外怎麼不留神看看呢?一看情況有變化,應該趕快脫身才好。”
“大門敞開著,我完全沒有想到…”柳明不安地低下頭來。
鴻遠覺得柳明缺乏地下工作經驗,不能怪她,想了想,附在她耳邊說:“既然放你進來了,不搜查完,他們是不會叫你出去的。你千萬要冷靜、沉著,可裝做我的表妹,咱們要做出關係親密的樣子。敵人如果問到你政治方面的事,你一概回答不知道,只說是來看我的…”說到這裡,他向窗外望了一下——鴻遠住到公寓後,為了隨時能夠看到外面的情況,他在窗玻璃上掛上紗布當窗簾。這樣,白天在外邊看不見屋裡的情況,屋裡卻可以看見外邊。這時,他望見房門外的警察懶洋洋地站在門邊陰涼的地方,並沒有注意聽屋裡人說什麼話。鴻遠笑了一下,讓柳明和他並肩坐在
邊。
兩人沉默著——自從柳明一邁進屋,鴻遠的心情就更加緊張沉重了,又為她的安全擔憂起來。但他卻不能把他們目前所處的極端危險的情況告訴她。他默默地思索著,如何能使柳明既保持沉著、鎮定,又表現出天真幼稚、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終於,他打破了沉默,小聲說:“小柳,我今天有點冒,想躺一躺。你坐在
邊小凳上,咱們說說話好吧?”說著,鴻遠倒在枕卜,身上蓋上一條舊薄被,裝做發汗的樣子。柳明順從地坐在他身邊的小凳上,自從邁進這個門檻,自從明白了她和她所尊敬的這個人,他們的生死、命運已經緊緊地聯結在一起,她的內心湧起某種非常複雜的情
——既
到恐懼與憂慮,又
到幸運與厄運的混和…
兩個人輕聲說起話來。柳明常常答非所問。鴻遠以為她是驚惶的緣故,就又極力安、鼓勵她。越是這樣,柳明的心反而越發跳得厲害。
鴻遠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睜開眼睛對柳明笑笑說,他們來往不少了,柳明還不知道他的身世。趁這工夫,他正好向小柳講講他的家世和他過去的生活。柳明神一振,她也正想多瞭解這個人呢。於是鴻遠講起他的身世來。他說,小時他家是個佃戶,租種地主的幾畝薄地維持一家的生活。兄弟四個,數他大,也數他嘎氣。家裡人都叫他“嘎子”一年秋後,地主趕著
驢來收租,家裡僅有的二斗糧叫地主搜去了,幾鬥糠也搜去了,連幾把乾菜也裝進地主的小
驢的馱子上。母親指著一幫紅蟲兒似的光著身子、冷得瑟瑟發抖的孩子。對地主說:“孩子沒得吃,留下點吧!”地主把眼睛一瞪:“欠我的租就得給!都不
租,我一家子吃什麼?”看看屋裡除了一條破爛不堪的破被,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拿了,地主這才趕著
驢“得兒、得”地走了。曹鴻遠那年十二歲,看地主那麼狠毒,肺都氣炸了。他想出口氣,報報仇,就拿著幾塊石頭子兒,爬到路邊的一棵大樹上,等地主趕著
驢從樹下經過時,他攥著石頭瞄準,像他平
給地主放羊打頭羊那樣,狠狠地一塊接一塊地照準地主的腦袋打去。被打得鼻青臉腫、懵頭轉向的地主發現是佃戶曹家的嘎子打他時,小嘎子已經跑得沒影兒了。這下可把老地主氣壞了!他又跑回曹家的茅草房裡,瘋了似的用
子把鍋盆碗罐、家三貨四全給打得粉碎。接著,又把嘎子媽毒打了一頓,還嚷著:“等捉到了嘎子,非要他的小命不可!”小嘎子知道惹了禍,不敢回家,在深山裡整整藏了兩天。後來實在餓得不行,才在第三天深夜裡偷偷地回家來。媽媽趕緊
給他幾個糠饃饃,哭著說:“孩子呀,快逃活命吧!那老地主要捉住你,就沒你的活命啦…快——快到大同煤礦去找你的二叔去吧!”小嘎子一把抱住媽媽的大腿,
著眼淚“媽媽,我走!你別難過…”他忍著揪心的悲痛,懷揣幾個糠饃饃,離開了媽媽和弟弟,一路討飯來到大同。他不知道叔叔在哪個礦上做工,就每天在幾個煤礦外面轉悠。終於有一天,聽一個老礦工說,叔叔和他爸爸一樣,也在煤礦裡被砸死了…後來,還是這位老礦工把他介紹到一家小礦上當了背煤的童工。他才十二歲,個頭又瘦小,一背就是七八十斤,匍匐著身子,一步步爬著陡坡,攀著窯梯,隨時都會摔下來…吃不飽、穿不暖,還經常挨打受氣,這牛馬般的生活,一個孩子怎麼受得了!
…
小嘎子心裡燃燒起對那個吃人的世道深深的仇恨,終於和一個小夥伴一同逃到了北平。他討過飯,賣過報。後來,大些了,就在火車站上扛大個——當搬運(亻夫)。這個時候,他已經十五、六歲了,偶然遇到了一個同鄉,是北平法學院的大學生,姓張。他叫他老師。他同情小嘎子,時常把小嘎子領到自己住的公寓裡,教他文化知識,教他作個有理想的人。從此,小嘎子開始發奮讀書——讀文化書,也讀政治書。他甚至在扛大個休息時,還拿著一本唐詩來背誦。後來,張老師把他介紹到北平醫學院去當工友和練習生。他喜歡學習,還到北大旁聽過哲學、文學課,也空在醫學院聽些醫藥學的課程。因為他長得端正,一些學校劇團,還常找他去演話劇。從此,他接觸了更多的知識分子和大學生們。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二。九”學生運動爆發了。曹鴻遠跟著張老師一起參加了這個運動——在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中,他騎著自行車來回跑著擔任通員。以後,又由張老師介紹去了延安。
“七。七”事變前,延安派他到北平來買藥。但碰到戰事,他回不去延安了,所以留在北平…
“老曹,原來你有這麼坎坷的經歷——怪不得你是這樣…”柳明專注地聽著鴻遠的敘述,忘了當前的險境,沉浸在一片安謐、新奇的喜悅中。她本想說“怪不得你是這樣好”;但“好”字沒有出口,被鴻遠用嘴“噓”了一聲:“你聽——外邊…”柳明立刻住口,心裡又怦怦地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