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拓潦倒一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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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望著他一笑又道:“掌櫃的,你放心,飯錢、店錢我加倍,保證一個不少你的。”中年漢子窘笑道:“您相公是明白人,那倒不是…”書生沒容他往下說,立時已截了口道:“掌櫃的,做這行買賣,朝送南北,暮東西,你掌櫃的也該是個明白人,你瞧我這身寒愴打扮,還能看不出點什麼嗎?我,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孑然一身,瓢萍四海,江湖。不過,你掌櫃的放心,我說過,飯錢、店錢,我一文不會少你的,而且加倍,我雖然落拓、潦倒,這幾個錢我還拿得出…”中年漢子又著了急,一張口,剛要說話。

“掌櫃的,你聽我把話說完!”書生已接著又道:“我知道,大年下住店,沒這個道理,也引人詫異,可是北京城中我一無親,二無故,更沒有朋友,我只好住店,大年下講求吉利,大年初一來了客人,進了門的財路,你掌櫃的不該往外推,再說,我素聞北京人忠厚、熱誠、好客,對我這個無家可歸,無年可過的異鄉落拓讀書人,你掌櫃的也不該不行個方便,掌櫃的,你說是不是?”不愧是讀書人,書生好一口犀利詞鋒,他先以過年人人都求的吉利扣人,然後又以兩字“可憐”軟人心腸,求人方便。

中年漢子沒話說了,好半天才紅著臉迸出一句:“相公,我不是掌櫃的,做不了主!”書生呆了一呆,失笑說道:“原來我錯了,那麼哪位是掌櫃的?”中年漢子向著櫃檯裡溜過一瞥道:“當家的是我爹…”適時,櫃檯裡站起個身穿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兒的矮胖老者,他衝著書生一拱手,道:“相公,您恭喜,小老兒便是…”向著中年漢子-擺手,道:“大順,這位相公說得對,大年初一客人上門,咱們該討個吉利,出門在外不容易,誰都有個困難的時候,咱們也該給人個方便,去,收拾一間雅房去。”中年漢子應了一聲,轉往後面去了。

矮胖老者卻轉望書生又拱起了手,道:“相公,大年初一發利市,大吉大利,說起來,小老兒該謝謝相公,這幾天飯錢店錢,小老兒奉送了,等過了初五咱們再算,相公現在大年下住了我的店,那就是小老兒的客人,家裡有什麼您相公吃什麼,可沒什麼好的款待了。您相公請先坐坐,喝杯熱茶,嗑點瓜子吃點糖,房間馬上就收拾好了!”說著,並走出了櫃檯,向書生。

北京人不愧忠厚、熱誠,不說別的,單憑這兩番話就夠人,別的地方只怕很難碰到。

書生他本有些,聽了這後面這番話,再想想自己那將近無賴地憑口舌扣人,不又有點慚愧。

一見矮胖老者行出櫃檯,他忙也了上去,難掩動,且著羞慚地拱起了手,道:“老掌櫃,多謝了,好心有好報,你掌櫃的今年一定發財!”矮胖老者笑眯了老眼,道:“相公,小老兒再謝謝您這句口採,小老兒今後若是發了財,那全是您相公今所賜!”說著舉起手,往櫃檯旁一張桌子上讓客。

書生笑得很不安,道:“掌櫃的,我自知唐突、冒昧,蒙你掌櫃的給予方便,我已不勝,怎好再…”矮胖老者不容他說下去,一個勁兒地請書生坐。

書生婉拒不得,只好坐下,坐定,一杯熱騰騰的香茗下肚,書生的臉恢復了點紅潤。

白裡透紅,憔悴之盡掃,這一下更顯得俊美絕倫倜儻不群,尤其難得的,他還隱隱透著一種常人所沒有的懾人氣質。

一時只看得矮胖老者直了眼,他瞪著老眼,直愣愣地瞧了半天,才突然迸出幾句話,道:“相公,恕小老兒直言,就像您相公適才所說,小老兒做的這行買賣,朝南北,暮送東西,見識過的人不計其數,依小老兒看來,相公您不像是個貧賤出身,府上哪兒,怎麼落到今天這般境地?”書生臉上的神,忽然顯得黯然,嘆了口氣,勉強笑了笑,道:“掌櫃的一片熱誠,我不敢相瞞,我出身書香門第,也是大戶人家,只因有一年,唉!大年下的,這種事兒不提也罷,掌櫃的,我在你這店裡,說不定要住上一年半載,子長著呢,以後我總會奉告的…”矮胖老者察言觀,心中似已瞭然,他頓顯不安地忙道:“是小老兒口快心直,不該動問。”書生淡淡地笑了笑,道:“掌櫃的說哪裡話來,掌櫃的要這麼說,我就越發地不安了,至於掌櫃的問我是哪裡人氏…”頓了頓,接道:“我祖籍北京,寄居江南,小的時候,我也一直住在北京親戚家,到了十歲那年才離開的。”矮胖老者接口說道:“怪不得小老兒第一眼就覺得相公面善,好像當年在哪兒見過,可就是人老腦筋差,一時想不起…”書生略一猶豫,淡笑道:“掌櫃的好記,我並沒有來過這一帶,倒是當年家父曾在掌櫃的這兒住過店。”矮胖老者“哦”地一聲,說道:“原來相公的老太爺光臨過,那就難怪了,只是…”書生淡淡地說道:“不知掌櫃的還記得不?十八年前,有個讀書的文士,一匹瘦馬,一隻書篋,一玉簫…”矮胖老者“砰”地一聲拍了桌子,霍地站起,瞪大了老眼,滿臉動地道:“小老兒想起來,小老兒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位讀書相公,跟相公相貌一模一樣,那玉簫,那玉簫,對,對,一點沒錯,一點不差,小老兒還記得,那天老太爺一大早便被神力侯府的差爺們請了去…”書生點頭說道:“掌櫃的好記,令人佩服,正是這麼回事。”矮胖老者大笑說道:“十八年前老太爺光臨,十八年後您相公又登小老兒的門,巧,巧,巧,這真是有緣,這真是有緣,要不是您相公提起那玉簫,要不是當年那回事兒給予小老兒印象太深,險些嚇破小老兒的膽,來往這麼多客人,小老兒說什麼也不會記得這麼牢。”書生含笑不語,矮胖老者一個人卻仍不住地搖頭叫巧,須臾,他忽地抬眼投注,斂去了笑容道:“相公,當年老太爺是被神力侯府的差爺們請去的,莫非老太爺當年跟神力侯府有什麼…”書生笑了,但顯見得有點勉強,還有些悲憤意味,道:“布衣草民,何幸得攀親貴?那是因為威侯夫人突垂青睞,有意要買家父那玉簫!”矮胖老者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就沒關係了,恐怕相公還不知道,十年前神力侯府已遭鉅變,神力傅威侯滿門慘被抄斬,大大小小數十口無一倖免,只有幾個貼身護衛逃走…”書生邊飛快地閃過一絲搐,點頭說道:“我知道,我就是那年離開北京的。”矮胖老者沒留意書生那異樣神情,一頓說道:“普天之下,誰不知道傅威侯赤膽忠心,柱石重臣,蓋世虎將?當年聲勢顯赫,便是皇上也懼他幾分,依為殷肱,不料後來卻落個滿門抄斬,這真是震驚天下的大事,說給誰聽誰也不會相信,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半點不差。”書生目中微現晶瑩之光,淡淡說道:“宦海風雲,變幻莫測,古今由來如此,赤膽忠心每每難有好結果,佞卻反既久且長,天道如此,夫復何言!”聽口氣,他也甚為那位神力威侯不平。

矮胖老者抬頭說道:“相公您錯了,那不過是遲早而已,爭權勢,陷害忠良的臣,到頭來也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書生淡笑不語,未表示意見。

矮胖老者卻接著又道:“小老兒真不明白,憑神力博侯爺那身馬上馬下,萬人難敵的好武藝,別說大內衛軍,就是傾天下兵馬也奈何他不得,他為什麼甘心…”書生截口說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這正是神力傅侯爺赤膽忠心所在,也正是他令人敬佩的地方。”矮胖老者搖頭噓唏,一時無語,但旋即他又抬頭說道:“聽說神力傅侯爺遇難之後,皇上就懊悔了呢。”書生眉梢兒微挑,話聲微有冷意,道:“人頭都落了地,懊悔又有什麼用?”矮胖老者點了點頭,再度默然。

沉默了片刻之後,書生忽地問道:“掌櫃的可知道,神力傅侯爺坐的是什麼罪名,滿門遇難後,又葬在何處麼?”矮胖老者搖頭說道:“那是朝廷的事,咱們百姓怎會知道?”書生呆了一呆,失笑說道:“說得是,我好糊塗,掌櫃的,別談這些了,事情已成過去,是非曲直,是對是錯自在人心,蒼天有眼,冥冥有知,這段沉冤總有一天得雪的,大年初一老談這些,未免…”笑了笑,住口不說。

“相公說得是!”矮胖老者赧然笑道:“小老兒還沒請教相公的貴姓大名!”書生道:“豈敢,我姓朱,草字漢民。”矮胖老者道:“原來是朱相公,小老兒失敬!”又談了幾句,後院中步履響動,跟著走進適才那名中年漢子,他走到桌前恭謹說道:“爹,房間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矮胖老者笑著站起,道:“相公,走,讓小老兒陪您瞧瞧去。”書生忙也站起,謙遜了一句,跟隨矮胖老者行向後院。

後院共有三排客房,左右各四,對面是兩間。

矮胖老者領著書生,直向那對面兩間中,居右的一間行去,這一間,已經被收拾得窗明几淨,點塵不染。

對書生來說,他是太滿意了,本來是,這時候住店,人家又是那麼一片熱誠,給他方便已是不錯,何況人家聲言這幾天店錢、飯錢全部奉送,他怎麼也不好苛求。

因此-進了房門,書生未等人家問,便立即點頭,滿口謝。

矮胖老者笑道:“只要您相公滿意就行,大過年的,人手少,侍候不周的地方,相公多多包涵,其實,相公恐怕還不知道,當年老太爺投宿小號時,住的就是這一間!”剎那間,這間房間又給予書生一種親切,他目光環顧,口中再致謝意,並順手自懷中摸出一物,遞向老掌櫃的,他說,那權充吃飯的飯錢,住店的店錢。

那東西一入目,矮胖老者立刻直了眼,那不是雪花花的白銀子,而是一顆拇指般大小的明珠。

固然,一半由於老掌櫃的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也沒見過這種貴重之物,主要的是,這東西竟出自一個看來落拓、潦倒、窮困的讀書人之手。

這,足夠一個八口之家過半輩子的,可是老掌櫃的他搖搖頭,且一臉正經地拒不肯受。

他說得好,這幾天本是奉送。

書生卻也執意不肯收回,笑著說:“掌櫃的,你不是說初六開始算麼,我也說過,有可能,我要在寶號住上一年半載的,我既然拿出來了,你說我怎好再把它收回?這樣吧,先存在櫃上將來一併算,咱們多退少補,行不?”老掌櫃的又說,這東西太貴重,他負不起這個責任,倘若一旦丟了,他賣房賣地,甚至於賣老婆孩子也賠不起。

書生失笑說道:“掌櫃的這是什麼話,我雖然落拓,但區區一顆明珠,我還不放在眼內,便是丟了我也不會讓你掌櫃的賠!”老掌櫃的他仍然不肯。

最後書生只有正說道:“掌櫃的,吃飯有飯錢,住店有店錢,我不是吃白食,住霸王店的無賴,掌櫃的你要再不收,我立刻就走。”說好說歹的,半,這才好不容易地把那顆明珠到了老掌櫃的手中去,今年,他真發了大財了。

老掌櫃的是明白人,他不敢認為這是好心好報,只認為書生是有意助他興旺,心中莫名,老眼也見了淚光,以顫抖的手把那顆明珠小心翼翼地納入懷中,口中卻顫聲說道:“相公,大恩不敢言謝,小老兒我領受了,現在這小號是相公您的了,相公願住多久就住多久。”又待了一會兒,老掌櫃的躬身告退,顫巍巍的帶著滿臉淚漬出門而去。

目送那矮胖身影離去,書生臉上的笑容隨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微鎖雙眉,令人難以意會的一段愁。

望著那院中積雪,他出了-會兒神,然後隨手掩上了門,走到桌前坐下,又呆呆地默坐片刻,突然出聲輕嘆,自袖底拿出一物,那是柄通體雪白,毫無瑕疵的玉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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