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一個人的死是對另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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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和她說一說我與t的事,想對她說我與一個並不是發自內心愛戀的男人有過的某種關係。她會怎麼想?她會不會把我看成一個不純潔的人、一個壞女孩兒?她會不會不再喜歡我?

幾天來我不斷地反省,我發現我其實並不是真的喜愛t這個男人,我對他的嚮往只是因為他傳遞給我一種莫名的慾望,這慾望如同一片樹葉,不小心被丟進起伏跌宕的河水裡,水波的湧動擠壓使這片葉子從懵懂中甦醒過來。它一邊疼痛,一邊湧滿溼淋淋的幻想和慾望。

我非常想與禾——這個年長於我、使我信賴和依戀的女人談,使她的經驗化成我的經驗,以她的清晰瞭然化解我的模糊混亂。這個時候,我發現自己是那麼地需要她。

我想告訴她,多年來我真正喜愛的人其實是她,我經常懷想她早年對我的呵護和喜愛,想起她對我的親密與溫情,這沉默無聲的情隨著歲月的逝而益生長。我不需要別的什麼人介入我的生活和身體。我不知道是什麼使自己陷入了一片糟糕的混亂之中,我不知道怎麼辦?我的願望被勒在懸崖的邊緣,往前一步即是深淵。

關於的秘密和我所發現的一切都成為虛無,腦子裡只剩下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我到自己不過是被那個男人牽引著通過了某個入口,這個男人是慾望的化身,我勇敢地面對了他的探索。他像一個旅行者一樣,僅僅是旅行了一個年輕女學生的身體,我們只是彼此奉獻了一部分身體,一些器官。就像在田間勞動一樣。他的旅程對於我並不意味著什麼。接下來,我又意識到,這旅程,這個自己曾獻身的地方,其實只是一塊空地,一種幻想。

而禾,才是屬於我內心的一座用鏡子做成的房子,我在其中無論從哪一個角度,都可以照見自己。她身上所有的空白都是我的沉默,她的喜悅在我的臉上總是映出笑容。當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一天天長大成人,用她那雙纖瘦的手指攥緊生活這一帶刺的鐵柵,我的手上立刻就到疼痛,指縫裡便會滲出鮮紅的血珠。她站立在屋門的門框前,一隻手放在額頭上遮住刺目的陽光,另一隻手支撐在她疲憊的間,望著我像一隻離巢的大鳥獨自去覓食時的那一種神情,使我到她是我的母親,但她的確不是我的母親。她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就孤獨無助地站立在那裡等著我,等待我長大成人。空氣中充滿了焦慮與渴望。這一切使我的嘴對她失去了所有的語言,我試圖說些什麼,但我不可能找到適當的詞語。只有我的身體本身是我的語言。

可是,那天晚上,禾這個一向細心而體貼的女人,似乎失去了情緒的自控力。她忽略了我的反應,忽略了我的沉默。

她只是沉醉在別人的詩句裡思緒遊蕩,兩頰散發著紅酒的顏。她的動覆蓋了我的語言和願望。

我幾次想打斷她,談一談我自己,談一談我們,卻言又止。

當電視裡的節目告一段落的時候,我便站了起來。我說,我累了,明早還要去學院,得回自己的房間體息了。

禾這時彷彿才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從興奮的訴說中戛然而止。

她走近我,看了看我的臉孔,又用手指在我的額頭上摸了摸,說“你今天不舒服嗎?”我說“沒有,只是有些累了。”禾見我心事重重的樣子,不放心地繼續問“你沒什麼問題吧?”我說“沒有。改天再聊吧,我還有話跟你說。改吧。”禾說“那,那好。你回去好好睡吧。”她送到門口,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說“晚安,寶貝!”我從禾的房間出來,順著樓梯緩緩而上。樓道里闃無人影,燈光像暗語一樣模糊不清,晃動著陰影,顯得鬼鬼祟祟。

我一邊從衣兜裡掏著鑰匙,一邊心不在焉地陷在自己的思緒裡。

正在這時,我在樓道里遇見了那個異鄉人。

他從我身邊輕手輕腳經過的時候,我聞到一股腐土或汙水的氣味,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飢渴與骯髒,彷彿是一個被死亡馬不停蹄地追趕著的人,渾身睏倦疲憊。似乎是有某種幽靈似的東西糾纏著他,使他離開了真實的道路,不停地從一個地方逃避到另一個地方。

我注意到他的頭髮像野草,恣意膨脹。他的眼窩深陷,鑲嵌在一張燻黑的臉孔上,從那裡發出來的光芒,與其說是目光,不如說是從地縫裡閃出的一道微弱影子。當我們忽然在樓道里不期而遇、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到他的身體彷彿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所觸碰,不易察覺地晃動了一下,全身的神經立刻警惕地繃緊。他背上的一隻包裹隨即立刻被他移動到疏離於我的那一邊。

他的警覺喚起了我的警覺。

當他從我身邊滑過之後,我便轉回頭再一次看他。

然後。我發現,我似乎見過這個陌生男人,在很多年以前。但是,在多久以前、以及他是誰,我無從想起。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對著敞開的窗子,我用力回憶往昔的與這個男人相關聯的蹤影,外邊的月光散發著眩目的強光,不安靜的夜風在我對面的屋簷上息,幾隻怪怪的飛禽從我的窗口閃過,在昏昏睡的空中迴響。

我蜷縮在沙發上,到累了,昏昏睡,我微微閉上眼睛。

我看到一些過去的歲月同塵埃一起升騰而起,一群群舊識的男女披上翅膀從窗前飛旋而過,身上的土屑和鏽痕抖落在空中,發出跌落的粉碎聲。我在記憶的泥潭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四處都是垃圾和腐臭,滋蔓著奇異的野草和毒菌,只有遠處的慄樹林在召喚。有一道小徑可以通向那裡,但是,小徑在中途折斷了,我無法前行。

我用力在記憶中向前眺望,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這時候,有一個名字彷彿被夜風從寂靜中托起,它從許多隻嘴中吐出,浮在空中,從街道的另一邊浮動到我的窗子的這一邊。它顫抖著,在青黑的夜幕裡閃爍著血淋淋的光澤,我無法抓到它。隱隱約約,我看到一個死者姍然而立,我定睛細看,發現她好象是葛家女人,只是面孔模糊腫脹,脖頸上的一道深深的勒痕把她的嘴角撤向一邊,嘴充著血,向外翻著,如同一朵扭曲的花瓣。我看到她在幽靈的無辜者的行列裡憤然抗議,發出慘烈的嚎叫,但是空中的迴響卻極為微弱。

我驚恐地諦聽。

終於,那微弱之音被窗外一陣真實的重型汽車隆隆而過的轟鳴聲淹沒。

我睜開眼睛,站起身,走到窗前,關上半扇窗子,想了想,把另半扇窗子也關上。但是,封閉依然無法使我集中思路,勾起與樓道里邂逅的那個異鄉人相關聯的記憶。

最後,我只好作罷。

衝過淋浴,我便上躺下,熄了燈。

這時,外邊下起了雨,碩大的雨珠從高空跌落到柏油路面上劈劈啪啪,象無數只馬蹄或四腳動物在飛奔。…窗外的嘈雜之聲似乎把我拉進一場宏大的晚會,一個女人旋轉著從舞池的一角飄弋過來,用一種灼熱與渴望的目光注視著我,她的一隻溫暖的手一直在尋找著我的手,當她終於觸碰到我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她是禾。她說,我們去跳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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