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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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校工摇着下课铜铃,珣美趁出她那与众不同的画作。

下一节课也是男老师,但高龄己六十有余,所以不需要贞保卫队。太师椅被搬走,几位耆老及校长、唐铭,都鱼贯而出,和来时一样,都是好笑的仪式。

一离开坐位,珣美又往窗口倚着,推开一点隙,让冰凉的风吹在她烫热的脸上。

“你真的不怕冷呀?”璇芝走过来,伸手要关窗户,说:“小心又要挨骂了。”

“你不觉得这儿的空气很糟吗?”珣美皱着鼻子说:“不但是这儿,还有富塘镇…不!应该是整个河间县府,整个中国,总叫人有不过气的觉。”璇芝习惯了珣美的烈言辞,只笑笑说:“这儿的空气怎么不好?仰德女校已经是我们的通气孔了。”

“怎么通法?”珣美说:“你瞧,你爹和叔公端坐着如护法金钢,唐老师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我看“西画”就要变成“死画”了。”

“你不是常说,自由是存于心灵及意志之中吗?”璇芝仍神闲气定地说。

“可惜这个世界,总是按照外在的形式来做事,把人都成了傀儡…”珣美正说着,旁边传来一位女同学培秋的声音:“我就说唐老师像结过婚的人嘛!

结果刘大婶不信,连续向他提了两次亲,他都一口回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这不表示他在家乡有子吗?”

“那可说不准呢!既然有子,为什么不大方地说清楚呢?”另一位女同学玉琴辩驳完,还转过头问璇芝:“你认为呢?”

“我怎么会知道?”璇芝笑着回答。

“你们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背后闲嗑着男老师成亲了没有,这又与你们何干?”珣美很不客气地说。

“别说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哟!”培秋说。

“会有什么好奇心嘛!”珣美仍一本正经“像他那么死板又无趣的一个人,我才懒得花心思。他最多就是戏班里的丑角,叫人想发笑而已。”

“丑角?还真亏你想得到!”玉琴笑出来说:“看来,天下之大,就没有你看得上眼的英雄好汉了!”

“当然,英雄好汉我要自己当,我才不相信女会输给男。光说我们一个吴校长,就不知要愧煞多少虚有其表的七尺汉了。”珣美说得更起劲。

“别和珣美辩了!她一心只想学吴校长,做个不为婚姻所困的女人。”璇芝在一旁说。

“不要婚姻?那岂不是要到庙里当尼姑了?”培秋惊怪地说。

“喂!你到仰德来念书是念假的吗?女人除了当男人的奴隶,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珣美想想又说:“不!甚至还能说,女人离了男人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炜铡?br>大伙正听得津津有味,老校工又来“啪”地一声关窗子。她们才发现教国学的任老先生,已危危颤颤地走到讲桌前,在石板上写下今的作文题目“论守道而勿失”旁边再加注一行字“由女四书中探经义。”珣美瞪直了眼。论守道,八成是论守妇道;而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这四本书,她早就丢到脑后了。

偏偏这堂课是富塘镇那些卫道之士要求的,连要抗议的权利都没有。珣美只有不甘心地磨着墨,手里毫笔一挥,写下的头两句,竟是革命女杰秋瑾的诗:淤泥有愿难填海,炼石无才莫补天。

唉!她何时才能冲破家庭及社会的藩篱,做她理想中的自己呢?

一阵寒风袭来,身旁的窗被吹开了一个小,恰好够她看见雪地里踽踽而行的唐铭。

那飘飘的衣裙,颀长的身形,从远处望去,才些微透出俊逸的神釆。但只要想到他在课堂上的表情和姿态,珣美又要发笑;仔细寻思,这还真是相当怪异的乐趣呢!

**珣美躲在藏书楼中翻着一本本老旧的籍册。这里是段家最僻静的一个角落,远离园内所有的勾心斗角及肮脏行径。

二十年前,当段允昌用巨资买下这宅第时,也同时保留了藏书楼中的一切东西。他自己当然是不读书的,那些连烧灶都嫌的纸册,只成了他与地方土绅附庸风雅的一种工具而已。

珣美在七岁时,因为一次捉藏的机会,发现了里面堆栈的书籍。她那读过诗文的母亲,便由墙上一幅字开始教起。那幅字联虽已蛀蚀,但她仍记得其中的几句:一书一世界,一字一如来,自在自在。

据说在许久以前,楼外的扁额就写著“自在轩。”这确实是她在段家最愉快的地方,可以痹篇父亲和几位姨太太的鸦片烟,兄弟们的欺侮,姐妹们的嘲,以及那些奴婢的欺善怕恶。

在成长的过程中,珣美一直都是孤立而特别的。孤立的是,她母亲如兰嫁入段家做二姨太后,就只有生下她个这女儿,特别的是,在段家一门的不学无术下,珣美偏喜念书,他们笑她是遗传到中过秀才,却潦倒一生的外公。

在段家这种一三妾,三儿六女的大家族中,珣美应该会过得很凄惨的。但段允昌敬二老婆的学识,又珣美的聪慧,所以对她们这一房有某种程度上的宽容与放纵。

比方说,如兰受不了妾间的倾轧,自愿入尼姑庵带发修行,这对段允昌而言,是很没面子的事,但他也勉为其难地答应。又比如,他一直任着珣美读书,甚至还不顾众人反对,送她进仰德学堂,他所抱持的理由是…“富塘镇几个有名有姓的大户,都把他们的女儿送进去了,我能落人后吗?他们老说我是暴发户,是仗着几个臭钱的人,我就要让他们瞧瞧,我段某人养出的女儿,也不输给狗翰林的宋家!”这些话说得令人啼笑皆非,虽然显示段允昌对三女儿的偏,却也让珣美更了解她与家人之间巨大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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