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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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了一個。下面那個打死上面那個了。”

“四平打不死的,若打死,早在堂上被夾板折磨斷氣了。”

“一個暈了,一個睡了。”

“雜種!成天罵雜種,自己就是雜種!”

“把燒酒放煙頭的才真是雜種!”

“輕說點,酒店老闆閻王來了。”各處有噓噓的聲音,各處在傳遞知會,有些犯人就了懸在院中甬道上油燈的微弱燈光,蹲著在地面下田字棋,有些做別的事情,怕管事一來知道,皆從這知會中得到了消息,各人就躺在原來所據的地面草堆裡,裝成各已安睡的樣子,讓管事的在門外用燈照照,且用長杆子隨意觸撞一兩個草堆裡那一團東西,看看是不是還在那裡。管事的一切照例的作著,一面照例的罵著許多醜話,一面聽著這些醜話,於是這人看看甬道上的油燈,檢查一下各個鐵門上的鎖鑰,皮靴橐橐的又走了。

當真閻王來了。

一個大眉、大眼、方臉、光頭,肥厚的下頦生了一部絡腮鬍子,身高六尺的人物,手上拿了一個電筒,一長長的鐵杖,踉踉蹌蹌的走過來,另外一個老年人提了一盞桅燈,似乎也喝了一杯,走路時見得搖搖晃晃。提燈的雖先開了門,到裡面甬道時卻走在後面一點,因為照規矩閻王應走在前頭。

這人在外邊開了一個酒鋪,讓靠近西城下等人皆為他那種加有草菸頭的燒酒醉倒,也讓這燒酒從一些人手中巧妙的偷運送到獄中來,因此就發了一點小財。照××當地風氣,一切官吏的位置皆可以花錢買得,這人為了自己坐過一陣監獄,受過了一些鞭笞,故買了一個管獄位置。這人作官以後,每每喝了一肚子自己所釀的燒酒,就跑到這地方來巡查,乘了酒嚴厲的執行他的職務,隨意的鞭打其中任何一個人。有時發現了一些小小危險東西,或是一把發鏽的小刀,或一鐵條,或一枚稍大的釘子,追究不出這物件的主人時,就把每人各打二十下,才悻悻的拿了那點東西走去。

這人的行為似乎只是在支取一種多年以前痛苦的子息,×城人是重在復仇的,他就在一切犯人的身上,索回多年以前他所忍受那點痛苦。

閻王來時,大家皆裝睡著了。各處有假裝的鼾聲,各人皆希望自己可以僥倖逃避一次災難。

這人把電筒揚起,各處照了一下,且把鐵條從鐵欄外伸過去,向一個草堆裡戳了幾下,被戳的微微一動,這人便笑著,再用力戳了一下。

“該死的,你並不睡,你並不睡。你裝睡,你在想你的家中,想月亮,想酒喝。你是搶犯,你正在想你過去到山坳裡剝人衣服的情形。…不要想這些,明天就得割你的頭顱,把你這個會做夢的大頭漩到田中去,讓野豬吃你!”那個縮在草堆裡成一團的鄉下人,一點不明白他所說的意思,只是嚇得把鼻頭深深的埋到草裡,氣也不敢向外放出。

盡鐵條戳了兩下,又在部脊部各打擊了兩下,也仍然不作聲。難關過去了,因為這鐵條又戳到第二個人身上去了。

第二個又被罵“把頭丟到田裡”又被重重的敲打兩下。

如此依次下去,似乎每一個人皆不免挨兩下。

大家皆知道閻王今天一定多喝了兩杯,因為若不多喝兩杯酒,查驗不會如此苛刻。還沒有被毆打辱罵的,皆輕輕的移動了臥處的地位,極力向牆邊縮進去,把頭部向牆邊隱藏,把向那鐵條所及一面,預備受戳受打。

到第五個時,那先前一時互相毆打,現在業已毫無知覺重疊在一堆的兩個醉人便被閻王發現了。

閻王用電筒照了一下,把鐵條在上面那個人身上戳了一下。

“狗×的。你做什麼壓到別人身上?你不是狗,你是豬。

我知道你們正在打架,我聽到吵鬧的聲音。你見我來了,來不及分開,就裝成吃醉了睡覺的樣子,狗×的,你裝得好。

“一、二、三、四…

這人一面胡胡亂亂的算著數目,一面隔了鐵條門,盡是把那個壓在上面失了知覺的犯人用力打著,到了四十後又重新再從一、二、三、四算下去。

打了一陣還是不見有什麼聲息。

其餘的人皆知道那是永遠打不醒了的,但誰也不敢作聲。

跟同閻王來的老獄卒,把燈提得高高的照著,看看盡打不醒,覺得這樣打下去也無什麼意思了,就說:“大老,他醉了,今天過節。一定醉了,算了吧。”閻王把老獄卒手中的燈搶過手來,詳詳細細照了一下老獄卒的面孔。

“你這傢伙說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以為我不明白他們送你的節禮嗎?好,今天過節,既然醉了,多打兩下不會痛楚的,再打十下,留五十明天再說。”一、二、三、四打了十下。不行,又一、二、三、四打了十下。

第六個剛被戳了一下時,老獄卒在旁邊又說話了。

“大老,你不要再打他們,你也打累了,明天一總算帳吧。”

“明天算帳,明天算帳,明天加一倍算帳!”閻王一面說一面又搶了老獄卒手中的燈,照了老獄卒的面孔一會,似乎想認清楚說話的人是不是這個人。口中哼哼的,仍然在那第六個的犯人身上重重的戳了一下,打了一下,才離開了鐵柵欄,站到甬道中央去,大聲的罵著一個已經絞死了多年的老犯人名字。

閻王走了,只聽到外面牢門落鎖的聲音,又聽到不知為什麼原因,在外邊大聲罵人的聲音,但不久一切就平靜了,毫無聲音了。

黑暗中有人罵孃的聲音,有逃過了這種災難,快樂得縱聲大笑的聲音,有摹仿了先前管獄人的腔調來說話的“媽的個東西,刀砍的,繩子絞的,媽的個東西。…”有人同鬼一樣咕咕的笑著。

有人嘶了個嗓子說著。

“你媽的,你上天去,你那個有毒的燒酒終有一天會打發你上天去的!”遠遠的,什麼地方響了一聲槍,又隨即響了兩聲。

大家睡了。大家皆知道燒酒已經把獄官打倒,今天不會再捱打了。

半夜裡有人爬起走向柵欄角上撒的,跌倒到兩個重疊在一處的醉鬼身旁,摸摸兩個人的鼻子,皆冷冷的已經毫無熱氣。這人也不敢撒了,趕忙回去蜷臥在自己的草窠裡,擬想到明天早上一定有人用門板抬人出去,一共得抬兩次。這是一個新來花園不久的鄉下人,還不明白花園的規矩,在獄中瘐斃的,是應得從牆裡倒拖出去的。

城中一切皆睡著了,只有這樣一個人,縮成一團的臥在草裡,想著身旁的死人,聽著城外的狼嗥。

×城是多狼的,因為小孩子的大量死亡,衙門中每天殺人,狼的食料就從不如窮人的食料那麼貧乏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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