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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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隨即又十分平靜:“還是那句話,我陽壽已盡了?”昌叔哈哈大笑:“你還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訴你,我不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雷老越聽越是胡塗:“那…是一個什麼所在?是陰司地獄?”人死了之後變鬼,鬼必須到陰司地獄去接受種種處理,這是中國民間深蒂固的傳說,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這一點。

昌叔的回答更古怪:“起先,我也以為是,可是實在又不是。”雷老的子極急,不由自主一頓足:“那究竟是什麼所在呢?”昌叔笑了起來:“看,你從小就是火爆脾氣,至今不變。既然是人鬼雜處的所在,就算不是陰司地獄,也可以算是一座墳墓。”雷老在對原振俠的敘述過程中,說得十分詳盡。原振俠極耐心地聽著,可是結果還是不耐煩了,他大聲打斷了雷老的敘述,問:“你在醫院,對那幾位醫生,也講了這些經過?”雷老瞪大了眼:“是啊!”原振俠心中暗叫了一聲“難怪”他又問:“後來,你到了那地方沒有?”雷老不是很高興:“當然到了,你比我還子急。”原振俠也苦笑,心想這倒好,老遠的路,來聽一個老人的妄語。不過也有好處,等他說完了他的幻想之後,向他請教一些江湖上的事,必然十分有趣。

雷老盯了原振俠片刻,原振俠投降:“我不再打岔了,老爺子請說。”雷老道:“這樣說的時候,我和昌叔一直站著沒有動,四周圍仍然是一片漆黑。”可是,忽然之間,就有了光亮,灰濛濛地,一點也不明亮。而且叫人十分不舒服,不痛快,像是被膠在一片灰的濃霧之中。

看出去,四周圍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在移動。可是隨便怎麼努力,卻又一個也看不清楚。

雷老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忍不住罵了幾句話。

昌叔指著那些人影,出言驚人:“這些,就全是在這裡的鬼了。”雷老不“啊”地一聲,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沒有動過,怎麼一下子就來到了鬼域?他立時向身邊看去,昌叔在他伸手可及之處,距離極近,可是看起來一樣不清不楚,朦朧難明。

雷老又吃了一驚:“昌叔!你看起來,和那些…鬼是一樣的。”昌叔笑著,作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兩人一起向前走去,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寬敞的甬道之中前進。走了一會,來到一扇門前,昌叔在前,推門進去,雷老也跟了進去。

一進了門,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關好門,轉過身來,雷老和他打了一個照面,心頭一陣發熱,叫道:“昌叔!”他一面叫,一面熱淚盈眶,已向昌叔撲了過去。

這一切,全是自然發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覺得有點不對。他小時候曾有許多次,在孤苦無依的時候,撲向昌叔,抱住了昌叔,可都是雙手環抱著昌叔的際──那是他年紀小,身子矮,只能這樣。

這時,他早已長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雖然他身型只是壯,並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頭──這就和童年的覺不一樣了,有點古怪。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會再高,自己卻長高了,這沒有什麼可怪的。

但是隨即,他知道自己到古怪,並不是在一抱之下,覺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緣故。那是什麼緣故呢?像是堵在喉嚨中的一口痰一樣,明知有東西堵在那裡,卻又拿不出來。

雷老由於心中到古怪,所以動作上也有了反應。他了一口氣,陡然想了起來,自己剛才一見昌叔,就到親切無比,彷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這才撲上去緊緊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臉面,就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樣,本沒有變過。

剛才一上來,雷老驟見故人,熱血沸騰,哪裡來得及去細想?

可是這時,卻越想越不對勁──他和昌叔分離,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決沒有人,可以一百年前與一百年後一個樣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總之不是人!

雷老在說到這一段的時候,說得十分詳細,不嫌其煩。原振俠一面聽,一面皺眉,但是他總算耐著子,沒有再去打斷雷老的話頭。

而雷老說到這裡,一面咳,一面氣。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馳名,常自誇“李白斗酒詩百篇”他“雷動九天斗酒,拳下再無敵手”醫生說酒可傷身,他老人家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體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來。這時,他一面咳著,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幾口酒。

原振俠這才趁機說了一句話:“你後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嘆了一聲:“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剛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樣子真是百年未變,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原振俠沒好氣:“那你也不能老是抱著他不放手!”雷老再嘆一聲:“是啊!”當時雷老心中的疑惑漸增。他還是先不鬆手,只是叫了一聲:“昌叔。”昌叔答應著,雷老這時又問:“昌叔,你是成了神,還是變了鬼?”昌叔笑了起來,用力把雷老推開,雙手握住了雷老的雙臂,像看小孩子一樣地看著雷老。

人的年紀差別,十分奇怪,兩個人若是相差十五歲,一個二十一歲時,已是成年人了,一個只有六歲,是小娃子。

但是歲月逝,到了一個四十五歲,一個三十歲時,分別已不是那麼大。再下去,一個八十五歲,一個七十歲,簡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樣,一個如果一百二十歲,一個一百零五歲,大家同是百歲老人,可以說再也沒有分別了。

可是當時,昌叔仍然以望著小孩子的神情望著雷老,雷老也望著昌叔,也確然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經說過,因為昌叔的樣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樣。

昌叔是一個身型壯健的莊稼漢,中國北方貧瘠的大地上,農民的生活之苦,決不是現代城市人所能想象。頂著太陽幹活,著寒風趕路,人和野外的樹木,沒有什麼分別。與大自然過分親密的接觸,使人的皮膚,也變得和樹皮一樣地糙難看。

所以,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人,看起來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歲,和一百歲還是有分別的。

雷老的視線,凝注在昌叔的臉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臉,又用發抖的手指,指著昌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昌叔笑,臉上現出十分深刻的紋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皺紋,只是艱苦的生活痕跡。他也撫著自己的臉:“奇怪,連我自己也奇怪,在這裡,我不會老。小豬兒,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個不會老的人。”昌叔說的話,每一個字,雷老都聽得清清楚楚。濃重的鄉音,令雷老到無比的親切,可是他卻全然難以理解,人怎麼會不老呢?

人要是不老,長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嗎?想當年,秦始皇帝,派了兩千個童男童女,由徐福帶著,揚帆出海,到蓬萊仙島去求靈藥,也無非是想圖個長生不老。昌叔是服了什麼仙丹靈藥,才能這樣。

一時之間,雷老張大了口,再也合不攏來,喉間咯咯有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說些什麼。不論他想說什麼,這時都一句也說不出來。

昌叔又道:“一時之間,也說不明白。你要是願意在這裡住下來,也可以和我一樣。雖然…你已經夠老了,但也不會再老下去。”雷老陡然震動了一下,一時之間,竟連一個好字也說不出來。

他並不是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是-那之間,他想到了許多許多的事。那許多事,一下子全湧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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