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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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很燦爛,河水染得金紅。金紅的水從他墨墨黑的臂膀上滑下來,又滑上去。厚重的水覆蓋著他細小的身軀,又被他細小的身軀穿破。他遊得不快也不慢,卻從容。

“三林,上來了!”四淇叫著。他赤條條地穿著一條溼淋淋的被頭,拖著一個樹墩,樹墩上放著他倆的衣裳、鞋子。他向著夕陽跑,褲頭上的水珠滴下來,金珠似的。

三林不回答,不緊不慢地向前遊。游到了橋

橋上擺著西瓜攤,鮮紅紅的一瓤一瓤,破了邊的蒲扇趕著蠅子。西瓜濃郁的香味攪和著橋下河水的腥味。架子車,自行車,叮叮噹噹地擠著。

三林遊過了橋

四淇走不動,車子過不完。好容易過去了,回頭一看,樹墩上的鞋少了一隻,又回過頭去找鞋。

“三林,上來了!”四淇喊。

太陽落在河邊一片屋脊下了,河水變黑了,黑黝黝的河水與他墨墨黑的身軀溶為了一團。

他抬起眼睛,沿著小提琴的四弦望過去:小提琴,小提琴,小提琴;中間橫著中提琴,中提琴;然後,對面是大提琴,大提琴,倍大提琴,定音鼓。再從定音鼓往回看過來:長號,小號,圓號,長笛,又簧管,黑管,大管。合唱隊穿著深的演出服,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所有的演員都上了,包括舞蹈隊的。指揮抬起了胳膊,指揮輕輕地,然而莊嚴地劃了下去——定音鼓起來了,男聲女聲哼鳴,絃樂顫弓,圓號長音。一個女高音陡然而起…他背上慄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女聲唱著總理的恩德。

他看見第一排一個老太太在淚。

演員前所未有的認真,動了情。很多人哭了,晶瑩的淚珠在燈光下閃爍。

樂隊前所未有的認真,音很準。長號沒有破一個音,小號的高音上去了。

他被動了。

男高音,女高音,男低音,女低音,忠實而勤懇地唱著自己的聲部。聲部搭成了一座宏大的建築,那聲部與聲部之間的神秘的空隙,充斥著無聲的氣。這氣無聲地撐起了橫樑立柱,使之堅實而穩固。

他深知自己是不及的,他的那份譜子上,聲部是象做填空那樣填起來的。

定音鼓漸強而又漸弱,女高音溶入一片哼鳴之中。天地間充滿了宏大的悲哀。這是大的悲哀,而不是象他的那一般悽惻哀怨。他深知自己是不及的了。

大幕落下,燈暗了。

他從身上扒下演出服,他把演出服直接套在身上了。

“我來幫你迭。”鄭瑛瑛奪他的演出服。

他讓開了:“我自己來。”

“我說,還是你寫的曲子好聽。”鄭瑛瑛倚在服裝箱上嗑著瓜子,瓜子皮就吐在地上。

“哪能。”他說。他說的是真心知,可聽起來總有些象賭氣。

“真的。”鄭瑛瑛吐出一片瓜子皮,認真地說。

他不再理會她,低頭迭好衣服,給鄭瑛瑛。她嘴裡在哼著一個什麼調子,怪悉的。當他走出後臺,才想起,她哼的正是自己那個被槍斃了的曲子,臉上不一陣臊熱。

舞臺上正在卸平臺,紗幕落在地上,幾個舞蹈隊的女孩子在拆著別上去的金字:紀念週總理逝世一週年。

他寬地想:就算沒有槍斃,也不過這麼演一場就算了,沒多大意思的。是啊!他把這句話想了兩遍,卻並沒有寬起來,甚至更加沮喪了。

走出劇場,他去自行車棚推車子。幾個合唱隊的在他前面推著車子走,他放慢了腳步,與他們拉開距離。不料,後面又上來幾位合唱隊的,他便不好太慢了。最後,他還是上了車,飛快地追過前邊一夥人,揚起右手說了聲:“喂,不下了!”溜了過去,騎進散場的觀眾群中。留下他們在後邊推著車走。

他慢慢地在人群中崎嶇地穿行,到了路口,一蹬車子,下了淮海路,騎上一條小路。

到了奎河。他順著奎河,向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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