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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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到鎮上去報告區政府,路上經過周村的時候,曾經帶信給村幹部。幹部們就到村子裡去挨家通知,叫大家提高警惕,一看見可疑的人立刻去報告。有若干“反革命”在逃,可能是朝這個方向來了。
他們說得很不仔細,但是真實的消息不久就漏了出來,村子裡沸沸揚揚,大家都在傳說著譚村出了事。金花聽見了非常擔憂,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她自己家裡有沒有受影響。
那一天黃昏的時候,她到溪邊去汲水,挑著擔子走下石級,一雙眼睛始終呆呆地向對岸望著,她孃家的村子在對岸。她心不在焉地把一雙肩膀微微一側,一隻水桶就沉到水裡去;再把身子一扭,水桶就又上來了,裝得滿滿的。天漸漸黑了,柔和地蓋罩下來,罩在那更黑暗的小山與叢林上,只有那溪水是蒼白而明亮的,一條寬闊的銀灰。
一隻石子飛過來打在她背脊上。
靶”恚”她咕噥了一聲,沒有轉過身去。在村子裡,大家仍舊稱她為“新娘子”孩子們常常在她後面跟來跟去,和她鬧著玩。
又有一隻石子在她肩膀上掠過,撲通一聲落到水裡去,水花四濺。她裝滿了兩桶水,把扁擔從肩上卸下來,就轉過身來,兩隻手叉在上,正要開口罵人,但是岸上一個人也沒有。
懊妹茫〗鴰妹!”有人輕聲叫喚著。
她突然抬起頭來,隨即用扁擔一撐,很快地就挑上山坡。在山坡上的竹林子裡,她和她嫂子面對面站著。月香蓬著一頭頭髮,縮著身子抱著骼膊,身上只穿著一件白布襯衫,下面倒繫著條棉褲。
澳閽趺戳耍俊苯鴰ㄆ諂詘艾地說。
月香一開口說話,一嘴牙齒凍得忒楞楞對擊著,使她斷斷續續語不成聲。她很生氣,因為這樣子就像是她害怕得混身發抖。
澳閽趺疵淮┳琶薨潰俊案你哥哥披在身上了。他打傷了,在血。”八怎麼了?怎麼打傷了?”金花著急地問。
八不要緊的。”月香很快地回答。她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一點就像是有點護短似的。
“腿上給槍打傷了。總算還好,是腿上。”八現在在哪兒?”熬馱謖饃繳稀!
拔腋你去看他。”月香躊躇了一下。
“你兩隻水桶丟在這下邊不大好──萬一給人看見了。”霸趺椿岱牌鵯估吹模俊苯鴰ㄓ腫肺省鞍a2揮錳崍恕4蠹移鷙澹說是要借糧,借糧,借點糧食過年,這裡就放起槍來了。”她又很輕鬆似的加上這樣一句,用一極明快的表情望著金花“阿招死了。給踩死了。”笆裁矗俊苯鴰ㄉ袂榛秀鋇匚省拔頤且膊幌嘈叛劍一路還把她帶著。揹著她上山──死了!早已死了。”她繼續用那種稍帶驚異的明亮愉快的眼光望著金花。
她又告訴她民兵怎樣放槍,大家堵在糧倉門口拚命往外擠,那時候身不由己,只好也跟著大家擠了出來,但是一經脫身,立刻又住回跑,去找阿招。她掙扎著通過那面衝過來的人群,一怕次次地被撞倒了又爬起來。突然被一個人抓住她的手腕,拖著她就跑。是金
,他把阿招背在肩膀上。他們手牽手跑著,只聽見那一顆顆槍彈嗚嗚叫著在耳邊飛過,發出那尖銳的哀鳴。前後左右不斷地有子彈落在地下。她從來沒有像這樣自己覺得有一個身體,彷彿混身都是寒颼颼地暴
在外面,展開整大塊的柔軟的平面,等待著被傷害。但是同時又有一個相反的
覺,覺得不會當真被傷害,因為他們這樣手牽手跑著;像孩子在玩一種什麼遊戲。
他向前面仆倒在地下,起初她還以為他是躲避槍彈。後來才知道他是受了傷。她把阿招抱了過來,又扶起他來,攙著他走。
“就快到家了,”她鼓勵地說。
安換丶胰ォぉげ荒芑厝ォぉぁ彼吃力地說。
“先到別處去躲兩天吧,避避風頭。”她想到她母親那裡去,但是路太遠了,他絕對走不動的,所以後來決定到周村去。他們走一條小路,從山上穿過來,比較穩當些,不容易碰見人。
那是一個陰寒的下午,山上荒涼得很。滿山的樹木都站得筆直,-開它們長而白的腳趾,那樣子就像是隨時準備著要走下山來,一直走到村莊裡面來,因為山上太寂寞。那小山一級一級地高上去,就像是給它們砌出來的土臺階。這種臺階給人類使用是嫌太高了。月香掙扎著一級級地爬上去,把金也拖上去。她其實早已知道她抱在手裡的那癱軟的壓爛了的小孩是已經死了。最後她由於極度疲倦,只好丟下了她,也沒有時間來
到悲慟。他們把那小小的戶身藏在一個山
裡,希望暫時沒有人會發現它。
一直走到最後一段路,須要過橋的時候,她才真正地到恐懼。天快黑了。那狹窄的木板橋踩著極高的黑
高蹺,站在那銀灰
的水裡。冬天水淺,那搖搖晃晃的高橋
在水面上,差不多有三丈多高,她扶著金
過橋,他那沉重的身體左一歪右一歪,永遠無法知道它要往哪一面倒過去。橋身的兩塊木板並在一起,中間
出一道狹縫,那木板踏在腳底下一軟一軟的。兩邊一點倚傍都沒有,只墊著那軟綿綿麻酥酥的空虛。橋下那廣闊的水面是蒼白的,它老往下面退著,離他們更遠,更遠。…
她現在很高興,總算見到了金花,可以把這些話告訴她聽,今天這一天出了這麼許多事情。但是她說完了之後,她可以看出金花並沒有真正聽懂她的話,雖然金花是很盡責地在臉上現出驚惶與憤怒的表情。她今天這一天的經歷站在她們兩人中間,像一堵牆一樣,天越來越黑暗了,她們向彼此的灰
的臉龐對望著。那竹林子在四周切切私語,吐出冰冷的鼻息來,湊出她們頸項背後咻咻地吹著。
澳腫糯人,原來就是逮你們。”金花忽然悟了出來。她把聲音再低了一低。
“他們說反革命。”胺錘錈!”月香叫了起來。
“我們怎麼會是反革命?”但是她一面抗議,一面就已經有點模糊起來,不知道“反革命”三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罷舛不能再待下去了。還是到上海去,上海地方大,他們找不到我們的。”她斷然地說。
“不過眼前也不能走──他不能走路。只好先在你們家裡躲幾天。”金花微微張著嘴,她的門牙在黑暗中亮瑩瑩的。她很費勁地閉上了嘴,嚥了口唾沫。
“躲在哪裡呢?家裡那麼些人,我那幾個嫂子跟她們那些孩子,成天到處鑽。”白苡旆ú蝗盟們上你屋去。”昂⒆用且惶斕酵砼艹讎芙,拿他們有什麼辦法。”月香沉默了下來,但是不久就又開口了。
“我有主意:你就說是小產了,他們不滿月不肯進血房的,一定也會管著孩子們不讓進去。”八們知道我沒有…”熬退的閿辛訟玻沒好意思告訴人──這還不容易嗎?”月香不耐煩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