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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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欣微笑得很甜,依然長髮垂肩,明眸皓齒,似乎顯得更年輕和漂亮了。兩個大約兩歲大的男孩,長得一模一樣,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紀遠的縮影,除了長得像紀遠之外,連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態都像紀遠。
雅真靠在一邊的一張躺椅裡,手中拿著編織物,樣子很安詳,很滿足。這真是一張標準的、幸福家庭的寫照,連那對孿生兒都值得人羨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樣!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的嘆口氣,重新拿起那封信來:“算算看,我們到美國已兩年半了,離開臺灣的時候,曾有三年歸來的願望,而今卻渺無歸期。紀遠在公司裡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總有些不安定的覺,我知道他的
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
病一樣──我們想家,想臺灣,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湘怡,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拋開一切,突然歸來,像從地底冒出一樣出現在你眼前,讓你們大吃一驚。
剛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常常躲在房間裡淚,生疏的環境,不同的人種,喧囂的車輛,和高大的都市建築,全讓我心慌和不習慣,再加上事必躬親,比在臺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紀遠的薪水不夠維持,我滿街奔走,無法謀得任何低下的工作…這種艱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紀遠升職後才好轉,我們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園和院子(就是照片裡那幢),在紐約的郊區,上班遠一點,好在有汽車。
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裡帶娃娃,(可憐的媽媽,兩個小東西完全靠她帶大的。)這樣閒下來,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得太緊張的情緒,同時,和我的兒子們親近親近。美國,美國,這個被大家所向往的地方,我現在認清了,她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機器,每個人都是機器的一部份,規則的工作,規則的娛樂,像個齒輪。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懷念你們,懷念我那間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獵的生活!如果現在我能回到臺灣,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舊
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獵那滿山紅葉!(聽說胡如葦在波士頓,對不對?希望有他的住址,我們至今沒有和他取得聯絡,想想當
歡樂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飛各處,不無
慨!)一年來沒給你寫信,坐下來覺得滿腹要傾吐的言語,像
般洶湧翻滾而來,自己都不知道先說什麼好。
有一次,你曾來信問及我和紀遠的情生活,記得麼?以前我總想和你談,卻總沒有談,正像我關懷你和嘉文,你卻總是敷衍似的用幾句話來答覆我一樣。有時,我覺得我們疏遠了,你在冷淡我。我們疏遠得像置身在兩個星球裡,誰也不知道誰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和紀遠!怎麼說呢?婚姻是什麼?
湘怡!兩個分開的個體,憑著情的需要,結合在一起,面對的可能是不適應的生活習慣,不調諧的意見看法,於是,爭執、困擾、嘔氣…必定接踵而來,最後導致破裂。我和紀遠也度過了一段危險期,我們的個
都太強,
情和理智都豐富,都主觀而武斷。這使我們常常豎著眉
,像兩隻鬥氣的獅子,彼此咆哮。剛到美國的時候,大家的情緒都壞,這種低
幾乎每
發生,我曾懊惱的認定愛情已經幻滅,而暗中
淚、嘆息、和後悔。不過,這段低
時期終於過去了,我們在艱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諒解和調諧,紀遠,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我欣賞他!而且,我崇拜他!
一個丈夫不止需要子的愛情和了解,還需要尊重和崇拜。在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奮鬥,如何努力,如何堅強不屈(你不知道我們在國外遭遇到多少困擾),這使我認清他,等到認清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和他的爭吵是多麼幼稚和’女
’(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狹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們坦白討論一切問題,倚賴他去解決問題。到現在,湘怡,我只能告訴你,我簡直‘
戀他’!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夠坦白了嗎?湘怡!那麼,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些你們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間到底怎樣?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願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別迴避我,別冷淡我,告訴我一切吧!
湘怡。嘉文的個我瞭解,他需要鼓勵和管束,別再放縱他!別讓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產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個最重
情的人,你們一定會生活得很甜
很甜
,對嗎?是嗎?告訴我吧!一連好幾夜,我夢到你們,杜家的花園,那些燦爛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廳,賓客,唱片,熱鬧的耶誕夜!嘉齡的歌聲,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閉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我真太思念你們了。
嘉齡好麼?有‘固定’的男朋友沒有?杜伯伯怎樣?媽媽另有一封信給杜伯伯。(告訴你一個秘密,媽媽天天都在談杜伯伯,最近我才從媽媽嘴中,套出一個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羅曼蒂克,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也渴望回臺灣。)你再代我問候他,祝福他!這封信已經寫得很長了,現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較寧靜,聽不到車馬喧囂了。花園裡的鬱金香在盛開著,我懷念臺北的扶桑和玫瑰。給我來信,我在等著。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即祝快樂可欣”湘怡放下了信,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然後就對著書桌上的檯燈發呆。可欣,她果然覓得了最幸福的歸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
窗外樹影依稀,花影彷彿,而幸福卻如煙如霧,無處可尋!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這是多麼強烈的對比!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了!想當年大家在一起玩樂,一起歡笑,一起編織著夢,再追尋著夢。現在卻海天遠隔,生活懸殊。真的,像置身在兩個星球裡,她和可欣間的距離已太遠太遠了!
“如果沒有紀遠出現,可欣嫁給了嘉文,又會是怎樣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著。或者,她會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給了那個禿頭科長。許多人生來就註定是悲劇的命運,就像她,似乎怎樣都擺脫不開追隨在自己身邊的一種悲劇彩。
嫁給嘉文的時候,哥哥嫂嫂冷嘲熱諷,認為她“揀著了高枝兒”後來,嫂嫂又換了一副面目,巴結她,恭維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為的是從她這兒拿一點東西走。現在,哥哥嫂嫂又恢復了冷嘲熱諷的態度“要嫁有錢的,到頭來還落得自己洗衣燒飯!”她只能沉默的應付這一切,自始至終,她沒考慮過經濟問題,傷心的,只是當年嫁給嘉文時,那滿腔濃情意和美夢,都碎成片片了!
“我怎樣回覆可欣的信?”她茫然自問。坦白告訴她?不!每個人都有掩飾“壞的真實”的本能,何況她不想增加可欣他們神上的負擔。她寧願可欣認為她很幸福,很快樂,也不願可欣知道她的悽慘的現狀!而且,誰知道?或者一切還會好轉的,嘉文會戒賭,夫婦攜手為前途努力,儘管不能恢復財產,也自粕以過一份安詳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賭,人不到咽最後一口氣,你就不能對他放棄希望,或者他會改好,他既然能由好變壞,為什麼不能由壞變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這幢房子賣掉,換一幢小平房,團結一致的努力。最起碼,他們還有這樣一幢房子!許多貧苦的人,住在破破爛爛的茅草房裡,也照樣生活得快快樂樂!她並不要富有,她只要快樂!
誰腦葡定她已遠離幸福?一切還會好轉的,誰知道?
拿出信箋,推開桌上那些學生的練習本和作文本,她開始給可欣寫回信:“可欣:收到你的信真高興極了,我和孩子們都生活得快樂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現得很好,爸爸已於去年告老退休,在家裡享受兒孫之福…”她寫不下去了,用手託著下巴,她瞪視著信箋。她自己寫下的句子讓她臉紅,到底,她是個善良忠厚、不善於撒謊的人。拋下了筆,她用手捧著頭,痛苦的自語:“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訴你呢?”同一時間,杜沂也在他房裡躑躅嘆息,雅真的信非常簡單,卻充滿了懇切的問候之意,和關懷之情,最後,還有一句動人心絃的話:“船已倦於飄泊,惜無歸期。借問昔港灣,仍屹立如故否?”另有一首纏綿的詩:“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獨醒,情絲偏不斷,心鏡轉空靈。曉
開圖畫,秋山列障屏,起來慵櫛沐,眉鎖黛痕青。”沒料到去國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沒有給她寫信了,當
向她求婚的熱情,早被連年的不幸所沖淡,自從家庭敗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國外,歸期無定,他已蒼老,身體
衰,這個夢恐怕只有來生再續了。和湘怡一樣,他沒有勇氣給雅真寫回信,幾度提筆,又幾度擲筆。朦朧中,和雅真雙雙
笛,仍恍如昨
,而數十年光陰,已悄然度過,如今兩地隔離,誰又知道相見何
?提起筆來,他覺得有作詩的衝動,腦子裡
茫茫,昏昏沉沉,他寫了一首詩,最後幾句話是:“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
斜陽掛?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讀君詞句憐君痴,
君深情長相思,願將萬縷纏綿意,譜入陽關笛裡吹!”詩寫完,他覺得頭昏得更厲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這麼多年,獨創天下,建立了事業和家庭,老來還要為兒女
勞擔憂。就像雅真說的,人生真像一條船,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停泊和休息,這是一段艱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丟下筆,他熄滅了燈,和衣倒在
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剛剛朦朧了一陣子,就被一陣喧鬧的聲音所驚醒了。他聽到湘怡急促的、爭辯的、祈求的聲音在低喊:“你不能進去!爸爸已經睡了,你別再擾他了,我求求你!”然後是嘉文暴躁而
魯的聲調,帶著不尋常的沙嘎:“你別管我!我要見爸爸!我有事!”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兒子!那數
沒有回家的兒子!居然有臉要見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
,他走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門外,嘉文敞著衣領,卷著袖子站在那兒,臉
蒼白得像個鬼,那深陷進去的眼睛更像個鬼,渾身的煙味和汗味,一臉的
氣和
氣。他正和湘怡掙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這副樣子,就抑制不住怒氣,厲聲的說:“你要做什麼?嘉文?你還有臉回來,乾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嘉文看到杜沂,
不住也屏息斂氣,低著頭,垂著手,懊喪的望著地下。杜沂又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穩櫎─穩櫎─”嘉文吐吐的:“我輸了錢。”
“你輸了錢!”杜沂咬牙切齒的迸出幾個字來:“你輸了錢來告訴我幹什麼?你,你還做得出什麼好事來?”
“我把這筆錢還掉就不再賭了!”
“不再賭了!你說過幾百次的不再賭了!”
“我一定要還,”嘉文毫無生氣的說:“否則他們要我的命,他們在我,我要一筆錢!”
“讓他們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斬釘截鐵的說:“有你這樣的兒子還不如沒有!而且,你以為我還能代你還出什麼錢來?家裡已無隔宿之糧,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聲音平平的滑出來,沒有高低。
“還有這幢房子。”
“什麼?”杜沂氣得手腳發冷,渾身都抖顫了起來:“你,你,你…你…”他的嘴哆嗦著,半天才
出一句話來:“你這個混蛋!”
“我們用不著這麼大的房子,”嘉文的聲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嘉齡反正遲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嘉齡早已聞聲而至,用手叉著,她狠狠的盯著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趕走了,是不是?哼,這個家還不是你的呢,你休想賣我們的房子!”
“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齡就冒火,長久以來,他們兄妹間已變得水火不相容。
“賣不賣房子與你都沒有關係,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