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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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天我只要醒著,就在店裡。從開張,到打烊——有時候我把鄭成功也帶來,因為三叔馬上就要做手術了,只有打開他的胃,醫生才能判斷那片陰影究竟是否兇險,所以這種時候我不想再讓三嬸為了我的事情心了。我可以把他的學步車固定在吧檯後面的一角——反正他也學不會走路,最多隻是勉強站立一下而已,給他一個玩意兒,有時候是贈送給顧客的鑰匙鏈,有時候是一個空了的放糖的小鐵盒,他都能津津有味地玩上好半天。我坐在高腳凳上面靜靜地俯視他,總會突然覺得他是一株隱藏在燈光森林裡的小蘑菇,完全看不見吧檯的城牆後面那些晃動著的臉,客人們的笑聲或者低語對他而言不過是刮過頭頂的風。
我知道茜茜她們這兩天很不舒服,我從早到晚都在那裡戳著,讓她們不好溜號,其實她們多慮了,因為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神志本就是渙散的。我只是想盡量減去三叔家的次數,我不想看見西決。但事情總是這樣的,怕什麼就來什麼。有天夜裡,他一個人來了,隔著吧檯,鄭成功非常熱情地從學步車裡抬起頭,在收銀機器的響聲裡對舅舅一笑。
“別帶他來這種地方,空氣不好。”西決說“我可以每天到你那裡去看著他,直到你回家來。”
“謝了,”我故作輕鬆地說“雪碧也慢慢大了,大晚上的總是和你這個歲數的男人同處一室不大好…”
“亂講些什麼!”他抬高了一點兒音量“就這麼定了。明天晚飯以後我就到你家去。”他語氣裡真的有了點兒惱怒,於是我便不再做聲了,我本來想明知故問:“每天晚上到我那裡去,你不去見江薏麼?”——但終究還是咽回去了。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壓力,聽三叔說了那件事情以後,我常常會突然覺得,我沒有了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地嘲他的權力。更過分的是,我不再嘲笑這個眼下變得很怕他的自己——似乎這怕是理所應當的。
我知道他和江薏正在冷戰中。不用從他嘴裡套細節了,反正每天凌晨江薏都會打來電話告訴我。她總是很急切地問“東霓,他今天有沒有跟你說什麼?他真的什麼也沒說?”我當然不會告訴她,西決來這裡跟我要酒。我給了他一個瓶子和一個杯子,跟他說:“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他喝完一杯以後,突然對我笑了,他說:“今天是我的生。我二十七歲了。”
“該死。”我用拳頭砸了一下腦袋“三嬸這兩天是因為三叔的病,心裡太亂才會忘記的,不然她早就要張羅著做長壽麵…”我很心虛地替三嬸解釋,其實也是替我自己解釋。
“我知道。”他淡淡地笑笑。可能因為我不敢抬起頭仔細看他的臉,一時間沒有注意他喝了多少杯。
“其實,”我猶豫著,選擇著措辭“你跟江薏一起去北京好的。她碰上的是個很不容易的機會,你也…多替她想想。別太擔心三叔的事兒,我都想好了,要是三叔真的是癌症,我就給雪碧在中學辦寄宿,然後帶著鄭成功住在三嬸這裡,總是能幫很多忙的,你不用再想那麼多了。”他默不做聲,又是淺淺地笑了一下,似乎是笑給破璃杯上自己那個誇張的影子看。
“你不要總覺得自己一個人扛著就什麼問題都能解決,”我輕輕嘆氣“需要什麼你得直截了當地說。”
“我不願意離開你們,也不願意離開現在的學校和學生們。”他沒有表情。
“我要是江薏的活,聽見你這麼說也會寒心的。”我下意識地滑動著鼠標,讓excel裡面的賬目一行行沒心沒肺地從我眼前滑過去“她現在有那麼好的一個機會,你的意思是要和你結婚就一定得放棄麼?這有點兒自私吧?”
“我沒有叫她放棄!你別聽她的一面之詞。”他煩躁地仰起頭,衝我瞪眼睛,其實在我面前,他很少這麼——這麼像一個“弟弟”
“那你到底是什麼態度呢?”我簡直要被他這副惱火的樣子逗笑了。
“我讓她先自己一個人去,”他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婚禮的事兒暫時緩緩,但是我沒說分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他的口頭禪。
“西決,”其實我想說“該死”或者“白痴啊你”但是我忍住了“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豈不是等於告訴她,你打算就這麼拖著拖著,直到最後拖不下去了無疾而終麼?你要是真的不願意離開家離開龍城,長痛不如短痛,跟她說清楚,散了就好了。”他對我奇怪地笑了一下“我捨不得她。”然後我發現他面前瓶子裡的酒已經喝掉了五分之四,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我剛給他的那瓶不是啤酒,是烈酒。可是現在來不及了,我知道,當他臉上開始
出這樣的笑容時,他就醉了。小的時候他常常對我這麼笑,比如說當他拿到了一件很喜歡的玩具,他的笑容就總是又幸福又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童年時我看到他這樣的笑容就很火大,我就總是在他這樣笑著的時候過去狠狠地掐他一把,或者把他推倒,他就那樣專注地看著我.眼睛裡盛滿了困惑,明明眼裡已經沒有笑意了,但是臉上還維持著笑容,似乎是一時間不能相信在他自己這麼快樂的時候,撲面而來的卻是惡意。
西決的情終究是沉靜的,就連醉了,都醉得不聒噪。他只是比較容易笑。似乎我說什麼他都開心。突然之間,他看著我,很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微笑著低聲說:“姐,我就是想找到一個女人,把我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為了我什麼都願意做。這是不可能的吧?唯一的一個為了我什麼都可以做的女人,應該是我媽,要是我媽也做不到的話,就別痴心妄想,別再把希望寄託在任何人身上了,對不對?可是我就是想去找,就是覺得萬一這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就是讓我碰上了呢,我管不住自己,姐,你說怎麼才能徹底斷了這個念頭?”然後他身子一歪,臉頰直直地貼在冰涼的桌面上,睡著了。我驚訝地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鬢角,我的手指就像這柔軟的燈光一樣,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蔓延過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廓還是軟軟的,和小時候一樣。那個時候
總是開玩笑說,耳廓這麼軟的男孩子長大了會怕老婆的。他就很惱怒地在大家的笑聲中對所有人擺出威脅的表情,以為他細
的小牙齒咬緊了,人家就會怕他。
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常常欺負他。我很認真地恨過他一陣子。因為在我上小學之前,我住在家——那是我童年裡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可是後來,在西決兩三歲的時候,二嬸得了急
肝炎還是什麼病,爺爺就一定要西決跟他們住在一起,怕小孩子被傳染,
沒有
力照顧我們倆,可是又沒法逆了爺爺的意思——結局當然是我被送回了我父母的身邊,回到我自己的家過那種任何一樣傢俱器物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在我眼前粉碎的
子。那時候我小,我不懂得恨爺爺,只知道恨西決。我有很多辦法欺負他,當然是在大人們看不見的時候。比如我偷偷撕掉他心愛的小畫書,然後告訴
是他自己撕的;比如經常在煩躁的時候沒來由地罵他是“豬”——在那個年齡他無論如何也反抗不了另一個比他長三歲的孩子,但問題是他
本就沒想過要反抗,他總是一轉眼就忘記了,然後重新笑著跟在我身後,像向
葵那樣揚著小臉兒,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美美姐姐”——那時候我們不是東霓和西決,我們是美美和
。
美美一個人在院子裡跳橡皮筋,那是童年時代的某個下午,美美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明亮的陽光拉得和大人一樣長。然後她就看見乖乖地站在樹下的陰影裡面望著她,她就招手叫他過來幫忙架皮筋,一端綁在樹上,另一端套在他的
上,
非常嚴肅地立正站好,兩隻小手伸得展展地貼在腿上,認真得就好像那是個儀式,美美背對著他開始跳了,一邊跳一邊念著古怪的歌謠,突然一轉身,發現
居然像個沒生命的雕像一樣矗立著,連眼睛都不敢眨,不知為什麼他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徹底地惹怒了美美。美美停下來衝他嚷:“笨蛋,都告訴你了不要亂動,你怎麼不聽話呢?”
不說話,他只是用力地
直了脊背,
得連小肚子都凸了出來,緊緊地抿了抿小嘴兒。美美轉過身子又唸了幾句歌謠:“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跟著她又停了下來,轉過身子徑直走到了
跟前“死豬,我叫你不要動不要晃,你個笨蛋!”還嫌不解氣,她伸出小手使勁揪了一下
的頭髮。
的身軀跟著她的胳膊狠狠地晃了一下,
含著眼淚,依然
直了
板“我沒有動。”他的聲音很小,但是很勇敢。美美愣了一下,她恨
這樣倔犟地說“沒有”她恨
為什麼總是如此聽話地忍受她,她恨
那麼笨拙地站直,連大氣也不敢出地幫她架皮筋,她也恨
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會說一句:“我不要和你玩兒了。”——其實這種複雜的恨意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今
,三十歲的美美仍然不能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美美只是覺得小小的
膛快要憋悶到爆炸了,她必須做點兒什麼。於是她衝回了屋子裡去,再衝了出來。她不再理會
,她開始用力地跳出那些在
眼裡很繁複的花樣,或許太用力了些,皮筋很劇烈地晃動著,柔若無骨,就像狂風下面的柳條。就在這個時候,她猝不及防地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小翦刀——她剛才跑回屋裡為的就是這個,她一邊跑到樹底下,痛快地給了橡皮筋一剪子,一邊勝利地喊著:“都告訴你了不要動!”可是這聲音無比歡喜,像是在炫耀。
橡皮筋在斷裂的那一瞬間活了過來,似乎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斷裂,終於可以釋放出它深藏著的暴戾的魂魄。它呼嘯著逃離了樹幹,幾乎飛了起來,所有的柔軟都變成了殺氣,全體撲向了,一陣清脆的響聲,橡皮筋像是在
的身體上爆炸了,它終於元氣散盡,重新變成柔若無骨的一攤,堆積在
的腳下。
的身上多出來了一道道鮮紅的印記,從鼻粱,到下巴,再到鎖骨下面,手背上似乎也有。他們都嚇呆了。他們凝望著彼此的時候美美沒有忘記把小剪刀悄悄地
進口袋。
放聲大哭的時候美美也跟著哭了,她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她一邊哭,一邊喊:“我告訴你不要動吧,我告訴你不要晃——你看皮筋斷了吧,現在好了吧——’她看到
聞聲而來的時候哭得更慘了,張開雙臂朝
跑過去——還好出來的不是爺爺“
,
…”她委屈地
噎“橡皮筋斷了,橡皮筋飛起來啦——”
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倆摟在懷裡,仔細地看著
的臉龐“沒事,沒事,害怕了是不是?是橡皮筋不結實,不怪姐姐,也不怪
,乖,沒有傷著眼睛就好一一”一邊說,一邊用她蒼老的手用力地摩挲
的小腦袋。
哭了一會兒,被
帶去房間裡抹藥了,美美隔著牆能隱約聽見
鼻子的聲音。然後
又搖搖擺擺地走出來。他的鼻頭和眼皮都還是紅彤彤的,可是他對美美笑,他跑上來輕輕抓住美美的手,他說:“姐姐。”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時候美美沒有拒絕他,她也輕輕地把
的手握在了手心裡。其實她知道,不管再怎麼討厭
。她也還是需要他的,她比誰都需要他。
我怎麼可能跟江薏解釋這些?我怎麼可能和任何人說明白這些?
店裡的客人只剩下了兩三個,鄭成功也在小籃子裡睡著了。他的小籃子安然地停泊在狼藉的杯盤中央,小小的臉蛋兒像潔淨的花瓣。我到後面去拿了一條剛剛洗淨烘乾的桌布,繞到西決身後,輕輕地蓋在他身上。因為他睡著的地方正好對著空調,他在t恤外面的胳膊真涼呀。我仔細地掖著那條桌布,讓它把西決的雙臂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裡面。桌布上面還隱隱散著烘乾機裡帶出來的熱氣。環顧四周,別人都在忙,應該沒有人注意我,我飛快地彎下身子,用我
口輕輕地貼了一下他的脊背,臉頰蹭到了他的頭髮,有洗髮水的氣味。
“暖和吧?”我在心裡輕輕地問。我不是問西決,是問。
“掌櫃的,都這麼晚了——”我不如道是不是我的臉這些天太難看了,這些天店裡都沒什麼人來主動和我講話。除了他,冷杉。
“都這麼晚了,”他懷裡抱著滿滿一紙箱的咖啡豆“客人也不多了,你不如先回去吧,小傢伙都睡著了。”
“那麼他怎麼辦啊?”我看了看伏在那裡酣睡的西決。
“這樣吧,我幫你把他到你車上去,我送你們回去。”他把懷裡的箱子放下,輕輕地把西決搖晃了幾下,然後在西決的耳邊不知說了點兒什麼,西決居然很聽話地跟著他站起身來。
“這就對了,”冷杉難得擺出一副“大人”的語氣“真好,現在往右轉,你的酒還沒喝完呢,怎麼能睡呢?我這就帶你去喝——右邊,右邊有那麼多好酒。”
“真有你的。”我坐在副駕上眺望著遠處的路燈,轉過臉來看著他的側面“怎麼想出來的呀?‘右邊有那麼多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