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奔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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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嗜賭如命,把自己的全部力都花費在了麻將桌上。父親被送進醫院之後,照料他的是僱來的一個小保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母親基本不去醫院。
有一天,小保姆掛電話給母親:“阿姨,醫生說你最好過來看護一下病人。現在的情況很不穩定,很有可能…”母親先是一陣抱怨,但終究抵擋不住接二連三的催促。她很不情願地來到了醫院,一見到父親半死不活的樣子她就埋怨個不停。父親枯萎在榻上,像一節乾巴巴的木柴,他向冷漠高傲地站在他面前的母親請求注
杜冷丁。母親用鼻孔“哼”了一聲,對父親的話置若罔聞。
後來,她甚至反相譏地說:“你都快死了!還
費那個錢幹什麼?不如用來貼補家用呢…就是給我打麻將也比用在你身上有價值。你一個黃土沒
的人了。”父親疼得齜牙咧嘴,像個委屈的孩子嗚嗚地哭出聲來,彷彿一塊光滑的絲綢被撕裂:“那就讓我少遭一點罪,早點死吧!”母親說:“瞧你這副德
!”在母親離開後不久,經由護士引領來了一位中年女人,她見到父親的第一眼就哭了,分寸全無,跌倒在
頭,痛哭不已。可父親已經昏
了。手足無措的小保姆顫抖著問:“請問你是?”她並不搭理小保姆的問題,只是一味地呢喃:“對不起,光強,我來遲了。”這位突然而至的陌生女人找來了醫生,神情悲慼:“醫生,求求你,想盡一切辦法,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願意維持住他的生命。請你們一定不要放棄他。”
“可我們現在沒辦法給他治療。”
“為什麼?難道你們不是醫生?”
“他的家屬拒付醫藥費。”她埋下頭,迅速翻出一沓錢來:“醫生,錢不是問題,重要是病人。求求你們了。”父親醒來一次,他看著眼前的女人,卻辨認不出。也許在他的一生中,經歷了太多像眼前這樣的女人了,即便是他神志清醒,他也無法判斷出這是他在哪一年哪一個城市邂逅的女子。只是在他臨死的最後一剎那,陌生女人將身體俯下去,將耳朵貼在父親的嘴上,聽他吐出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字:“夕。”一滴混濁的淚凝在了他的眼角。他死了。陌生女人淚如泉湧,悲痛絕。
——這些都是我回蘅城後,那個小保姆說與我聽的。
關於這個陌生女人,我一共見過她三次。從頭數來,每一次出現她都給我帶來黑的恐懼並且勾起我傷心的回憶。有兩次是在葬禮上,有一次是在褐海的公
車上——她兇悍地同一個醉酒男人打架,爭奪的僅僅是一個座位。我不忍亦不敢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曾經也是美麗清純,看看時光從她的身上掠走了什麼,她變成了現在這樣世俗
糙。但我一直相信,在她外表的堅硬、橫行霸道之下還有一層柔軟的腹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只因為童童曾經給我講述過一個叫夕的女人的故事。
她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你不滿足我的敘述,想見到夕這個人,那麼,你就拿著這個地址去找,你會見到一個女人。她不再在劇院上班,為了生計,改行進了紡織廠,眼角眉梢,已經爬滿了魚尾紋,歲月讓她的容顏土崩瓦解。你絕對不會猜想到,在這樣一個平庸瑣碎的女人背後,隱藏著這樣一個龐大細緻的故事。這個人,夕,她是我的母親。”如今,我透徹地看到了。在父親的葬禮上,她一身白喪服端莊地出現。她沒哭,只是淡淡地笑著。我剛剛下的火車,在我一隻腳踏入火葬場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她,站在角落裡,不動聲
地看著我的母親,她現在悲傷得過分賣力,幾次昏厥過去。我不知道她為何在父親死後如此興師動眾地哭喪。所有人都在努力使自己沉浸到一種情緒中去。悲傷。只有她例外。她的臉上似乎掛著淡淡的微笑。
我走過去,來到她的面前:“我認識你。你是童童的母親。”她看著我:“是。”簡捷得有點讓我憤怒。
我說:“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她說:“我來參加童童父親的葬禮。”我說:“誰的父親?你胡說什麼?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誰嗎?”她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我把書包摘下來摔在地上,大聲衝站在我面前的女人叫喊:“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在欺騙我!你們全是欺騙我!這是我父親的葬禮!這不是童童父親的葬禮!她的父親在褐海。早死了,去年就死了,死於sars。你說對不對?”她只留給我一句話:“不,你錯了。那只是童童的養父。現在他們都走了…”她轉身離開,留給我一個蒼老卻輕盈的背影,在她走出火葬場的時候,轉身衝我笑了一下,陽光大片大片潑灑在她的身上,金光燦燦,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個聖母。溫暖極了。彷彿是寬恕了我們的罪過,寬恕我和童童這兩個無知的孩子…
可是誰能泅渡我?誰能?
我再一次質問蒼天。
蒼天無語。
陽光下,她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化成一個逗號直到消失。
我的心被撕碎,紛紛揚揚,如同飄揚起來的靈幡,漫天飛舞的紙錢,我嘶啞著嗓子匍匐在地上絕望地哭了。人們簇擁著把我扶起來,鼻子淌出血來,止也止不住。
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母親:“爸爸不是一直叫遲子強嗎?他有其他名字嗎?”母親說:“在我沒和他結婚時,他叫遲光強。他說是藝名。結婚登記的時候,他改成了現在這個名字。你不提我都快把那個名字忘了。”
“哦。”我覺心在沉陷,徹底地沉陷。
二oo四年的夏天旋風一般降臨到了蘅城,這個城市我生活了快二十年,卻沒有任何好。我不大喜歡吵鬧,卻又害怕寂靜。這個城市有很多楊樹,自由大路的兩側是生長了若干年的楊樹,每當
天到來的時候,楊絮就被風吹得滿天飛揚。夏天,它們枝葉繁茂,編織了大片大片的綠陰覆蓋著焦灼的馬路。記得很小的時候,我還幹過離家出走的傻事,事情源於一次試考,我打小抄,不是我抄,而是我把答案傳給了同學,我的語文卷被打了0分。我怕回家挨爸爸打
股,就一個人離家出走了。口袋裡一共有五
錢。沿著長平公路一直向南,向南,柔軟的天空灰暗下來的時候,我看看細小手腕上的表,已經是傍晚的七點鐘了。從我的身邊不時飛過大卡車,飛鳥一群一群從頭頂掠過,似乎在嘲笑我的孤單。公路的兩側是濃密而浩繁單調的莊稼。偶爾有一兩個女人,頭上包裹著花花綠綠的頭巾在地裡勞作。就是那個夏初,我第一次抵達澹川。
——我徒步從蘅城走到澹川。
——在澹川,我用五錢給爸爸掛電話,電話通了,我就哇啦一聲哭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電話局的人著急了,催促我快說話,要不一會兒就斷了,我才哇啦哇啦地說:“爸,我離家出走了。”他說:“島嶼,別怕。爸爸就去接你。”父親當時正在長影拍電影,他披星戴月地趕到澹川的時候,我已經蜷縮在電話局門前睡著了。他把我抱起來,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那個夜晚,爸爸的手,聲音,腳步,爸爸身上的味道,爸爸的一切第一次形象
真地向我傳達了什麼叫做親情的溫暖。
我問爸爸:“你怕黑嗎?”爸爸說:“怕,不過和你在一起,爸爸就不怕了。”讓人記住過去的所有,是一件殘忍的事。
我一直是一個悲傷的孩子。
有好幾次,我和曼娜在一起的時候這樣對她說,每每這樣開場之後,曼娜就一本正經地端坐在我面前,像是要聽報告似的。
非常不巧的是,伊諾發來的e-mail也是這般開場。儘管我已經把那封郵件徹底刪除,但還是不能把信裡提及的內容在我的記憶裡抹除。
我討厭所有把事實的真相戳穿給我看的人。他們太過殘忍,揭開我尚未癒合的傷疤,膿化成血,衝濺出來,染紅了我的左手,我在橫衝直撞地闖進夏天的蘅城的街道上游蕩,汗水不安地淌出來,提醒著這個冗長的夏季,唯有孤獨與我為伴——如果不是這封e-mail,我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輾轉反側,處心積慮地回憶童童生前的那些微小可疑的細節,在我的心中,童童將一直保持著一個清白無辜的形象,像是杜拉斯筆下的那個少女,湄公河上不及十六歲的法國少女。扶住船舷向遠處張望。
島嶼你好:有一些話,一直想說卻終沒有說出口。擱置到今天,我將要走了,不是回赤塔,是去一個比赤塔更遙遠的地方。
其實,認識童童先於你。是在一節課上,她代替她的對外漢語教師給我們上課。就是那天我來晚了,當我抱著球一身球衣闖進教室的時候,她對我冷漠地說:“getout!”連頭都沒有扭一下。
我忽地就對這個倔強而冷漠的女孩產生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