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曼陀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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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曠低了頭,向前蹭了幾步,走到那人面前,低聲道:“鳳…五爺,龍姑娘她…”鳳五爺的眼裡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冷冷道:“你就是鎮江蘇知府家的少爺?”蘇曠點頭:“是。”鳳五爺忽地伸手,輕輕在蘇曠口一點,蘇曠腳下一個踉蹌,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他臉卻並不十分難堪,只緩緩爬了起來,拍了拍衣上的灰:“你也是這種仗勢欺人的匪類!”鳳五爺聲音裡微微多了分驚奇:“你當真不會功夫?還是裝得太像了呢?”蘇曠抬頭:“士可殺,不可辱。”

“是麼?”鳳五爺手掌一翻,已經把蘇曠的右腕捏在手心,蘇曠吃痛之下手已張開,水泡已然淤血,慘不忍睹。鳳五目光冷冷:“握斧子砍樹,指一定比掌心著力要多,又怎麼會磨成一片?”蘇曠怒極甩手,只是手掌依舊牢牢地在鳳五爺掌握之中,他叫道:“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要怎麼拿斧子?你們要殺就殺,何必兩個人輪羞辱你家公子!”鳳五爺“哼”了一聲:“有幾分骨氣,也不虧得丹東,為了你好端端連命都不要。”蘇曠猛地抬頭:“丹東?他、他怎麼了?”鳳五爺淡淡道:“他在我紅山之下,長跪了三天三夜,遇上一條惡狼,險些就送了命。”他只是淡淡一句話,在場眾人卻無不動容,幾乎可以想象那個叫做“丹東”的人歷盡如何的艱險,才請動了名震北的鳳五爺出山。

龍晴卻是眉一挑:“既然是‘險些’,那自然此刻就是沒事了,既然鳳五爺如此宅心仁厚,就應該快馬加鞭送他回鎮江報信才是。”鳳五爺抬頭:“龍姑娘,你給我個面子。”龍晴輕嗤一聲,不做回答。

鳳五爺緩緩走了過去,一步步近龍晴:“龍姑娘,這個人,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笑話!”龍晴饒有質地看著他:“憑什麼?”鳳五爺寸步不讓:“就憑他是鎮江知府蘇泰的兒子,九門提督慕孝和的外孫,你,惹不起他。”九門提督慕孝和,手握兵符,與權傾天下的洛陽王情深厚,更是當今聖上眼裡的紅人,龍晴的嘴角不住微微一抖,她知道鳳五爺說的是實話,卻只是冷笑“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欺軟怕硬?”鳳五爺急了“龍晴,你我在北千里平安無事,不是因為你能耐通天,只不過因為這塊地方朝廷管不到也不想管,你明白麼?”他略一沉思,又加重語氣:“這麼些年來,你搶了些年輕公子少爺,不過是富家子弟而已——畢竟真正的名門望族之後,誰也不會經過這紛亂苦寒之地…但是你動了蘇曠,慕孝和他絕忍不下這口氣,當真一本奏上去,說是此處匪患成災——”龍晴嘻嘻一笑:“當真匪患成災,也是你鳳五爺當仁不讓,幹我一個小女子什麼事?”鳳五爺淡淡道:“你吃準了我不會把你出去?”龍晴也收斂了顏“你不妨試試。”二人劍拔弩張,兩雙手上,竟是都佈滿了真氣。

鳳五爺嘆了口氣,聲音也柔了下來:“龍姑娘,你曼陀山上這麼多女孩兒,你真的不為她們著想?你逞這一時意氣,她們只怕…”一旁的晶晶率先叫了起來:“有姐姐在,我們不怕的!”龍晴的臉卻是變了,揮手道:“罷了,你容我想一想。”鳳五爺眼裡出一絲笑意,似乎知道這次打中了龍晴的七寸,緩緩笑道:“這就對了,我知道你是聰明人…晴兒。”龍晴神又是一變,臉上卻是笑意盈盈,忽地轉過頭,對蘇曠說:“喂,別傻站著啊,今兒…你侍寢吧。”蘇曠一直暈頭暈腦地站在那裡,但是“侍寢”二字卻如晴天霹靂,驚得他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鳳五爺臉卻頓時黑了下來,咬牙道:“晴兒!你就算惱我恨我,何必用這種手段!”

“嗤!”龍晴一聲輕笑:“我做馬匪做了這麼些年,難不成…就不能搶個壓寨夫人麼?”說著小手指兒勾了一勾“蘇曠,你來不來?”蘇曠的聲音依舊很低:“龍姑娘,我是個男人。但凡是個男人,是絕容不得姑娘這樣輕賤的。”他略頓了頓“你…又何苦非要和鳳五爺嘔這口氣呢?”

“你說什麼?”龍晴目光一冷。

蘇曠回答:“我說,我不去。”龍晴不怒反笑了起來,狠狠道:“好,好極了,鳳曦和,既然你非要救這個人不可,就準備五千兩金子來贖人吧。你鳳五爺富可敵國,想必也不在乎這小小的一筆數目。”說罷,拂袖而去,只冷冷吩咐道:“晶晶,我說過什麼來著?曼陀山也不是外人想上來就上來的地方。”晶晶衝鳳五爺吐了吐舌頭“是。”

“壓,寨,夫,人?”鳳曦和苦笑了起來,他笑笑,用力拍了拍一旁蘇曠的肩膀“多謝!”蘇曠卻不肯放他離開“你這麼一走,我怎麼辦?”鳳曦和瞪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你怎麼辦?你要我硬搶你不成?”說著,忽然不知想起了什麼,嘿嘿笑了兩聲。

蘇曠忽然明白了他笑些什麼,一張白淨的臉龐也紅脹起來,只怒氣衝衝地咬牙:“你既然知道非要救我出去不可,就早點把我出去,這個女人脾氣又大,子又急,哪天我死在她手裡,你們…你們吃不了兜著走!”鳳曦和極自然地回答:“你放心,龍晴脾氣雖然大,子雖然急,卻不是那種濫殺無辜的女魔頭。”他說著又笑笑“再說,我答應了丹東,就自然會救你出去。”遠遠的晶晶已經第二次開始努嘴跺腳了,鳳曦和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又拍了拍蘇曠的肩“兄弟,你保重。”說罷,轉身便溜之大吉,似乎生怕龍晴真的翻臉不認人一般。

龍晴一直背轉著身子,只是脊樑得筆直,一直到極輕的腳步聲終於消失,才忍不住嘆了口氣,索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抱著膝蓋,看著雲飛過,那雲彩好像是生氣的女兒家生生剪碎了平的手工,東一條,西一縷,毫無規律地從她頭頂飄過。

晶晶想說些什麼,卻又終於閉嘴,一堆公子哥兒生怕殃及池魚,一個個低頭幹活,分外賣力。

龍晴的眼裡,似乎有淚光一閃,只是她憤憤地抬起頭,直瞪著蒼天,死活不讓半滴眼淚落下來。

晶晶終於忍不住,輕輕說:“姐姐,你放不下五爺,五爺也放不下你,這又何苦呢?”龍晴哼了一聲:“誰說我放不下?誰說我放不下?

就算放不下…難道放不下個男人我就活不成了麼?”晶晶又好氣,又好笑,這樣的情景她也不知見過多少次,她不明白姐姐和五爺究竟有什麼過節,但她知道,姐姐是很痛很痛的,五爺也是很難過、很難過…那是個多好的姐夫人選呢,這貢格爾草原上,不知多少女孩兒家做著被鳳五爺搶回山的美夢呢。她小小地嘆了口氣,沒的多了幾分女人氣,她說“唉,姐姐啊…”龍晴摸了摸她的髮辮,輕輕對她說,也好像是對自己說:“晶晶,女人啊,放不下一個男人不要緊,只要還拿得穩自己就好,我喜歡鳳曦和,只是,我不要他。”她緩緩躺了下來,放平了身子,看著藍天——這是草原的藍天,她永遠無法忘記當她第一次看見這麼廣闊的天空時,驚訝成了什麼樣子。

“紅袍,來,賽馬!”少年鳳曦和笑眯眯地說。

她那時還是靦腆而文靜的江南閨秀,佯裝聽不見那個壞小子的說話。

鳳曦和卻只顧和紅袍說得眉飛舞:“你贏了,我就帶你去一個好地方,能…看見天鵝…”天鵝飛起來的地方?龍晴咬了咬嘴

鳳曦和抱著雙臂,幾乎是挑釁地問:“喂,敢不敢啊?難道真是南邊來的馬,膽子比羊還小?”無辜的紅袍顯然不知道鳳曦和在嘲諷它,輕輕巧巧地打了個響鼻。

龍晴忍不住,跳上馬說:“賭就賭,不過,我要是輸了怎麼樣?”鳳曦和也跳上馬,伸出單掌:“輸了,你就要跟我去一個好地方。”啪——兩隻手在空中清脆的擊,鳳曦和眼裡的壞笑更濃。

後來呢?後來也記不清輸贏,只記得鳳曦和偷偷把他拉到了達裡湖畔一個草甸,指著天邊說“喂,你看——”天邊,兩隻雪白的天鵝正從水面起飛,如同雪域的神女飛天,矜持而靈動,龍晴第一次看見這樣高貴,這樣溫柔的鳥兒,竟然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鳳曦和歪頭看著她,坐在地上,自然而然地拍了拍身邊的草地。

龍晴謹慎地退後一步,坐下。

鳳曦和哈哈大笑起來,向後一仰,倒在地上,大聲說:“咱們來得還不是時候,要是時候對了,能看見一群天鵝在起飛,那才叫好看哪!喂,我說龍晴,你什麼都好,就是放不開,小家子氣——你躺下,看看這天,這雲,這湖,人活一輩子啊,哪兒有這麼多條條框框的,煩死人了!”龍晴的眼睛一下亮了,不知哪裡來得勇氣,真的和這初識的年輕人一起並肩躺在地上。

“要不要——”鳳曦和伸手,遞過一個皮囊:“來到咱們這兒啊,就別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我看著膩歪。來,龍晴!大口喝!”躺在草地上,微微有些眩暈,鳳曦和的聲音變得很遠,很遠,有些縹緲得不真實起來。龍晴接過酒囊一口就灌了下去——那是極烈的燒刀子,她第一次躺在地上喝酒,竟然一口氣灌下了小半皮囊——託著她的大地很快就開始飄蕩起來,她似乎也在空中,展開潔白的翅膀,飛翔,飛翔…

“這天哪,真他孃的藍哪——”鳳曦和大聲吼了起來,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的興奮衝上頭,龍晴忽然有了肆意狂吼的yu望,也學著鳳曦和大聲叫了起來:“這天哪,真他孃的藍哪——”莫名的快,讓她笑得不能自已。

“這天哪,真他孃的藍哪——”

“這草啊,真他孃的綠呀——”

“啊——”

“啊——”鳳曦和痛喊幾聲,膛用力起伏,忽然大聲對著天叫道:“龍晴——喜歡我麼?”龍晴醉醺醺地說:“喜歡啊。”鳳曦和極其認真地問:“我要是個馬匪呢?要是還是個馬匪的頭子呢?你還喜歡我麼?”龍晴斜著眼,頗有些鄙視地看著他:“你一個馬匪頭目…還不把我搶上山去做壓寨夫人…吃吃…真沒用!”只是天還是彼時一樣的藍,而那一對輕狂的少年,去了哪裡呢?

龍晴嘆了口氣,喃喃說:“唉,晶晶,你看這天,真他孃的藍。”晶晶忍不住推了推龍晴:“姐,你你你說什麼?”龍晴坐起身子,好像還有些眩暈“沒什麼,走吧,回去了。”她默默地走著,極力想甩脫腦海中的回憶——怎麼,怎麼就到了今天了呢?她怎麼就佔山為王,變成了方圓千里聞風喪膽的女匪了呢?

這世界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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