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番外二九重雲霄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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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北在卸劍亭一坐就是兩個時辰,直到白望川派人來叫我,暗衛用例行公事的口吻道:“請您隨我們過去。”一路曲徑通幽,不得不說阿東十分用心,佈置擺設都參照黎素在縹緲峰上的住處來,山中更種滿了他最愛的桃樹,只是天寒地凍,尚未開花,僅有一樹枝椏,被積雪壓彎了。
繞過曲曲折折的長廊,經硃高門進入院落,走到第二進的時候,我停下腳步,一隻白貓像離弦的箭,嗖地一聲躥出來,跑到我身後。我回頭去看的時候,它將要消融在風雪中,隱約從雪裡長途跋涉走來另一隻貓,四肢深陷,只有肚子挨著雪,艱難行進。我定睛一瞧,是早上我救下的那隻漂亮黑貓,果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兩隻團在雪中滾作一處,抖擻腦袋,又相互沒羞沒臊地
舐
髮。我別過臉去,邁開腿繼續往前,如果沒有猜錯,黎素應當住在這間別院的第三進,庭院中央有一方下沉式的天然溫泉,後方又被花草環繞,珍禽棲落,是療傷止病的理想境地。
方才與阿北在雪中靜坐,他對我透許多無關痛癢的小道消息。譬如,黎素不久前剛逃離幻海山,重重守衛,不知他為何竟能瞞天過海,一路渡到對岸的集鎮上,阿東花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他,據說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失態,將黎素帶回幻海山後,十天不曾出過黎素的房間。
我只當故事聽了,這二人亦是冤家路窄,黎素的格我太瞭解,只怕不會輕易原諒阿東。
我一邊思量,一邊踩著雪,放輕腳步,進了白牆黑瓦的第三進院落,從側門繞道黎素房間外,阿東不在,從阿北的描述來看,他對黎素看得很緊,此番應當是刻意迴避。
仔細去聽,屋裡有人說著話。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阿東只能把控全局,許多細節,他卻照顧不到,阿西又揣摩不了他的心思,最後南轅北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並非他所想。”白望川向黎素坦誠了他所知道的所有。
“裴雲奕為了救我,在他們手上送了命;望川宮一敗塗地,宮主身死,我與他都有罪。”黎素的聲音聽上去無波無瀾,沒有情緒。
“江湖事,又怎能憑一己之力強行扭轉。”沉默半晌,黎素問他:“罷了,既然如此,我只問你,宮主因你而死,欠你的算是還清了,你肯原諒他麼?”黎素竟然拿我做擋箭牌,不知為何,我聽到這話,兀自緊張起來,立刻看向白望川,不想漏掉他即將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卻又怕聽到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以為,當初我為何那麼容易就被他騙走了《崑崙易》?”
“…”
“因為他是一個有趣的人。這世上有趣的人少之又少,更何況一個有趣的惡人。我對他並非一無所知,但他比許多刻板的白道中人生動太多,大笑起來有皎潔的牙齒,生氣起來會捉人。如果你活了二十年,有這樣一個人闖進來,攪亂你一成不變的生活,你也會陣腳大亂。”白望川喜歡隨
自在的生活,實際上,早在十多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他已經被周身那些繁文縟節謹小慎微拖累得夠嗆。他那般純粹的一個人,寧遇
佞鬥個痛快,也不要被偽善纏身寸步難行。
這人間海闊天空,哪裡都關不住他,如果你要得到他,必得先失去他。
又聽了片刻牆角,我挑了個白望川不再誇我的檔口,身而出,免得彼此尷尬。若從此再聽不到他這些發自內心的大實話,我豈非得不償失。
剛在門前站定,黎素低聲喝道:“誰?”一個青花瓷杯盞扔過來,不偏不倚,力道堪堪將雕花木門開,我被濺了一臉茶水,呆愣在原地,白望川的表情,像是被火
傷了手,急著擺脫,恨不得從未認識我,卻依然淡淡道:“誤會,我來給你們介紹。這位是黎素,幻海山的主人。”
“黎素只不過借住,幻海山真正的主人,是望川宮主。”黎素絕對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一筋,我扶著牆站好,佯裝驚魂未定的模樣,朝黎素勉強笑了笑。
白望川這次連看都不看我,只轉頭對黎素道:“我在徽州遊歷之時,救過這位小兄弟一命,因緣際會,又在此地碰著他。他羨我讀醫書,治病救人,便要一路跟著我,不願離去。”黎素倚靠在
邊,手裡抱著個暖爐,咳了兩聲,搖頭道:“由此可見,人不能亂救。”這人還是同從前一般舌似毒蠍,句句傷人。
我左手食指與拇指並起,不由自主摩挲右手中指,那裡原本有一截玉扳指,見之如見我本人,有號令望川宮之效力。從前我動了殺機,便下意識轉動扳指,那是一個無人能逃的死亡訊號。
如今我易容成了別人,又遠離望川宮,扳指自然早就不戴了,只是此時手指上空無一物,卻做同樣的動作,怪異無比,黎素盯了我半晌不說話。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他笑了笑,徑自走到矮几前,淡定坐下,拿起盤子裡的一隻梨,仔仔細細用刀將它削乾淨了,一連串散著果香的外皮落下。
細如髮絲,首尾不斷,一直拖曳到地上去,我很久沒有親自削水果了,自從執掌望川宮,這些小事都不需要我去做,人生自然少了很多樂趣。
“先生一定口渴了,吃個梨潤潤嗓子。”我將雪白的梨送到白望川手中,黎素一言不發,掙扎著下了“撲通”一聲,忽然跪在我面前:“宮主,宮主原來…”
“我並沒有死。”我與黎素雖有主僕之分,但同屬望川宮弟子,最早接觸的,不是深奧武學,而是入定勘破之道。
最初便是從一隻梨開始,全神貫注,接下來,是遊動的魚,紛飛的雪,動的水,每一樣,都助望川宮弟子練就凝神屏息專心不二之道。黎素於此格外
通,加之天資聰穎,舉一反三,靜心對外物研究透徹,所以他在機關秘術上的成就反而超越了武學修為。
他年幼時,我聽了父親的囑託,教他凝神靜氣之法,又常與他切磋,所以方才他幾乎瞬間便認出了我。
“起來說話。”白望川不喜看我悠悠然打官腔,隨手將梨砸在我身上,轉頭便去扶黎素,他肚子大了,行動不便,卻不肯起來,低頭默然不語。
“黎素罪行深重,無顏再見宮主。”既然如此,我只好蹲下來,與他的視線平齊,低聲道:“如果我怪你,當初就不會給你幻海山的機關圖,讓你避難於此,如今更不會站在你面前,同你說話。”可嘆我一片苦心,常常將黎素支來喚去,派他下山執行任務,只不過是山下比山上安全自由,來去自如,他居然不懂,唉!
“…”
“好了,幻海山就給你們,我與阿川大半輩子困在同一座山上,如今算是重獲新生,必要走遍九州大地,累了就駐足休憩,休息夠了便繼續上路。”黎素終於抬眼,雙目中已經蓄滿了淚,我看他大腹便便,料想臨盆的
子不遠了,白望川火急火燎趕到此地,大概也是因為此事。
“你是要等到他生完孩子,才肯跟我走麼?”白望川狠狠瞪了我一眼,黎素刷地一下,由臉至脖子,全都緋紅一片,不肯再吐隻言片語。
“出去。”白望川將我推至門外,我一臉委屈,拽住他的袖子:“話還沒說完,用完了我便要扔嗎?”
“砰”地一聲,白望川出手極快,門即刻關上,我被隔絕在屋外,隱約聽見白望川道:“那人形果實我在書中看到過,你還記得自己哪天吃的嗎?”黎素不說話,白望川又道:“哪個月,什麼季節,總該記得了?”
“沒齒難忘。”
“很好,從今往後,每年你食人形果的那幾前後,記得要清心寡慾。”黎素雙目瞪圓了,話鋒變化太快,箇中含義,他花了很久才消化,隨後緩緩開口:“白先生是說,是說…孩子…”白望川略一點頭,微笑開口:“當然,如果你們還有別的想法,就當我沒說過。”黎素竟也有羞赧無言的時候,白望川打開雕花木門,腳剛踏出門檻,見我仍在門外,手中摺扇猛然一收,我正
開口,他回身輕輕關上門,忽然道:“你都聽到了?”我替他整了整衣裳前襟,慢條斯理,心中卻焦急醞釀說辭。堂堂
教頭子,耳貼木門聽牆角被捉個正著,除了佯裝鎮定,還能如何?我的嘴動了動,聲音卻是別人的:“聽到了。”我回頭去看,竟是阿東!他站在我身後不足三尺的地方,我功力盡失,所以這半天工夫卻沒有發現他!
我悻悻收回了手,白望川只當我透明,對阿東道:“該說的我都說了,他今天知道的有點多,你讓他一個人獨處,靜下心神,自己把結解開了便好。”阿東濃黑的眉一直緊蹙,待他說完,只得點頭,低聲道:“多謝白先生,還請在幻海山多住幾再走。”這話醉翁之意不在酒,黎素即將生產,沒有一個
通醫術的人照看,怕是要出岔子。
“那是自然。我只提點你一句。”說罷,白望川繞開我,靠近阿東,在他耳邊輕聲低語。阿東原本眉目糾結,神緊張,聽了這話,先是訝異,接著眼底透亮的光轉瞬即逝,忽然垂下眸子,不言不語,隨後又向黎素的房間深深看了一眼。
我與白望川隨後在幻海山待了十多天,我出於好奇,問過他究竟同阿東說了什麼,叫他看上去無話可講,又滿目溫情,連那雙異瞳都分外明亮起來。
白望川卻用摺扇在我後背筆走龍蛇寫了三個字:“不可說。”我不再多問,一切妥當之後,與白望川連夜下山,行至山,忽然飄了小雪,一片一片落在他髮間,我伸手為他一縷一縷抹盡了,不久又花白一片。
他握住我的手,道:“不礙事,本來也有幾白髮了。”我將他裹在我的狐皮大氅中,順勢親了親他失去血
的耳朵和綴滿小冰粒的長髮,開口道:“為何一定要今晚就走,山路崎嶇,連老天爺也來摻和一把,作
我們。”他環住我
間的手收得更緊一些,語氣卻是格外輕鬆:“快點,再行一兩個時辰,
頭就要出來了。”不錯,眾生皆苦,不如下山。
我知他嚮往山下更迭的人間四季,縱使此去歧路漫漫,昔我滿手血腥,今後與他還有諸多磨礪,但我明白,他永遠肯在原地歇一歇,等著我。
我一路踏血而來,如今手腳因他被縛,卻得以在他身邊停留,希望這停留長久到漫無邊際。
雪無聲無息停了,他拍拍我的肩,笑道:“傻子,現在才是撣雪的好時候。”說完,他駐足不前,轉身替我將額頭、眉和髮間的雪花仔仔細細盡數摘掉。
我的眼睛開始模糊,彷彿看到了十多年前,草長鶯飛,裡散落的桃花如雨,我躺在姑蘇城外的小河邊,奄奄一息間,一雙溫熱的手撫上我的臉。
從此我有了血,半生
離,直到他再次撿了我,時間天衣無縫,將所有錯漏都一一彌補完好。
番外二九重雲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