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只要大家齊心,不怕嚴老闆不答應。”阿壽又重申他的意見。

“今天早上,我還跟石全生吵了一架。他一見面就大叫大喊,有了好消息了!哼,什麼好消息?還不是老調子?唐濟成調停!不過,這一回他找的路子我聽聽就不對。他找上了嚴老闆的親兄弟!”

“哼,誰要他多管閒事!”周阿梅說。

“可是,唐先生人是好人,他是一番好心。”許久沒有說話的蕭長林開口了。顯然他不是沒有意見,而是正在尋找發表他那意見的適當機會。

“這一次的事情我們上了姚紹光的當…”

“唐濟成人是好人,可是他找三老闆想辦法這就不對。三老闆還不是站在他哥哥一邊麼?”阿壽搶著說,面紅耳赤地又像準備吵一架。可是蕭長林不接受他的挑戰,只顧說他自己的話:“姚紹光攛慫我們提要求,阿梅,那時你說這傢伙不過想借此討好大家,鞏固他在工會里的地位,跟蔡永良爭權奪利。對的,這傢伙有這一手!可是,這一次,他和蔡永良是串通了乾的,他受的嚴老闆的指使。我們是上了當了!”

“上當不上當,還說它幹麼?”周阿梅怒氣衝衝回答。

“難道我們不應該提要求?我們替嚴老闆搶救機器,炸彈落在我們家裡,嚴老闆全廠的機器都搶出來了,可是我自己的東西呢?就剩了這一口箱子!天快冷了,冬衣還不知在哪裡?我們不找嚴老闆補貼,我們去找誰?總不能說,姚紹光想利用我們,嚴老闆和他串通,我們就應該不聲不響,光著身子跟著他到東到西?”周阿梅越說越生氣,忘記了懷裡還抱著個小弟,提起拳頭在桌子上打了一記。這孩子扒在桌邊,正在玩著兩個棋子大小的螺絲帽,阿梅那一拳把兩個螺絲帽震得直跳起來,小弟吃了一驚,抬頭又看見他爸爸那一臉怒容,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阿梅更生氣,打他一掌。幸而阿珍姐這時把那幾件水漬衣服都已安置好,就跑過來招呼那孩子。

“啊喲,長林哥,你是看見的,我們那一天吃著炸彈,逃得命卻丟了東西,住的地方也沒有,阿梅還得上工。我抱著小弟找到這一間破棚,噯,哪裡像是人住的?我收拾了三天,才算像一間屋子了,可又連一條板凳也沒有。再三求告著蔡永良,總算他發了善心,讓我到廠裡揀了他們當作垃圾的幾塊鋪板跟這張破板桌,還說是借給我們的,當場寫了借條呢!

“那時候我們太老實了!”阿壽忿忿地叫著,打斷了阿珍姐的話頭。

“一心顧著老闆的機器,還當老闆是有良心的!”

“可不是!阿梅自己一聲也不哼!倒是唐先生過意不去,對周總工程師說了,這才拿到嚴老闆的二十塊津貼。二十塊夠什麼呀,買一棉被也要…”

“算了,算了!”周阿梅暴躁地喝住了阿珍姐。

“光翻舊話,有個用呀!”

“對,舊話也不用提了,”蕭長林趁勢接口說“商量商量眼前的事。嚴老闆的兄弟聽說是明白道理的,他對唐先生說過,不能叫工友們太吃虧。不過,我們要是一點也不讓步,事情就僵到底。”周阿梅和阿壽都不作聲。

“唐先生也和周總工程師商量過,”蕭長林繼續說“周總工程師出了個主意。看別家工廠的辦法是怎樣的?我們不能比別家差些,可也不能高。唐先生說的明明白白,要是我們贊成了周總工程師的主意,那麼,周總工程師就和我們站在一道…”

“到底是什麼辦法?”阿壽急地問。

“從上海動身那一天算起,老闆管吃管住。到了漢口,老闆單管住,發半薪,有家小的,津貼一點伙食費。”

“這不成!差得太多了!”阿壽大聲叫了起來。

但是周阿梅卻冷冷地問道:“搬家費呢?”

“沒有。可是你彆著急,聽我說呀。不是說到了漢口以後老闆管住麼?廠方給我們宿舍,也給我們鋪、桌子、板凳、灶頭、鍋子,——這些都不用我們自己花錢了。另外,還可以得一些津貼,那算是拆卸工作完了以後給的半薪,也是算到漢口為止的。”

“啊喲!”阿珍姐一手攙著那扶住板凳在學步的孩子,同時回過頭來望住了蕭長林說“老闆們的算盤真!這也半薪,那也半薪,人家可不能只活半個人!”周阿梅沉下了臉卻不作聲。

“早知道姓嚴的反覆無常,”阿壽恨恨地說“當初就不給他拆機器,一個炸彈完他媽的蛋…”

“不行,不行!”周阿梅突然跳起來大聲說“這樣的條件不行!”蕭長林也站起來,臉也紅了,高聲叫道:“阿梅,嚴老闆就巴不得我們說一聲不行!”他轉臉看定了阿壽。

“當初我們為什麼肯拚命替他搶救機器?為了他媽的幾個錢麼?還是巴望嚴老闆記得我們的好處,白送我們幾十塊錢過冬麼?”

“得了得了!你是氣量大,不在乎!”

“我不是氣量大,你和阿梅也不是氣量小。我們當初都知道,替嚴仲平拆卸機器,不光是幫他保全了財產,還要督促他把機器搬到內地,開工造貨,打東洋小鬼!現在嚴老闆的機器保全下來了,是靠我們拚了命搶救出來的;幾時遷到內地去開工呢?嚴老闆早就推三挨四,面是心非。可是我們倒又送給他一個把柄,讓他反咬一口,不是他不願意遷廠,倒是我們討價太高,他沒法辦。我們最初替他拚了命,現在又成全了他的鬼計,我們還擔了責任;阿梅,阿壽,這是不是我們的氣量太大了麼?”蕭長林說這番話的時候,阿珍姐把小弟安置在屋角的一張破席子上,隨手又拾取一把老虎鉗給小弟當作玩具;可是她一心卻在傾聽蕭長林的話語。她這幾天來最耽心的,就是阿梅失業。她希望遷廠能成事實,也無非因為在上海找工作實在沒有把握。當下她聽了蕭長林的議論,忍不住嘴道:“只怕我們把條件講低了,嚴老闆還是不答應。老闆們向來是得步進步的。”蕭長林還沒回答,周阿梅卻接口說:“犧牲,犧牲;只要不是白便宜了敵人。那天南車站一個炸彈,死的人有多少?我們總算還留得一條命。”蕭長林看見周阿梅終於明白過來,便又看著阿壽問道:“阿壽!你怎麼不說話?”

“照別家工廠的辦法——大家贊成我也贊成。”

“當然要開會,”蕭長林說著就向外走“不過我們先得跟大家把道理講明白。阿梅,你是東西炸光了的,你去找人家講道理,人家會服你。我還有事,晚上再來。”這時,雨也停了,周阿梅望著蕭長林那高大的背影,自言自語道:“話是不錯的,機器搬到內地去開工,這才是比什麼都重要。”高大的背影看不見了,周阿梅的眼睛還是定定地望著。忽然他在桌上拍了一下,站起來對阿壽說:“走!我們去找工友去!有的傢伙是牛子,得耐心來講通他。”阿梅和阿壽走了不久,阿珍姐揹著孩子,坐在門口劈柴。淡淡的斜陽照著路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潭,路邊略為乾燥的地方早已擺滿了地攤,——舊衣服、破爛傢俱、瓶瓶罐罐,什麼都有,這是戰爭發生後新添加的一種行業,幹這一行的大都是難民。

阿珍姐望著這些地攤的主人,就覺得自己的生活比他們好多了。她知道他們每人都有一段差不多相同的經歷:炮火或是炸彈把他們從家裡趕出來,於是失業,在街頭,眼前唯一的生活資料就是擺在地上的這一點破舊東西。他們中間也有進過難民收容所的。有一個比阿珍姐大不了幾歲的女人就告訴過阿珍姐:寧可討飯,千萬不要進難民收容所。那是不把人當人的地方。這女人帶著兩個孩子進去,不到半個月,四歲大的一個孩子就害了急病,三天三夜發高熱,沒有醫生來診一下,活活地看著他燒死了。然而這樣辦理不善的收容所現在也快要斷炊,現在是隻準出,不準進。

阿珍姐嘆一口氣,眼圈有點紅;她覺得自己現在雖然比他們過得好些,可是說不定哪一天也會到這個光景。她收拾了柴,走進屋子,把孩子放在鋪板上,讓他自己玩。空出了一雙手,她就打開那袋麵粉,把水漬的麵粉用碗舀出來,竟有淺淺的一瓦盆;她想了想,分出一半,又走出屋去,在路那邊的地攤上找到了那個死掉孩子的女人。

她端著空碗回來,一進門,卻看見一個麻臉漢子雙手舉著小弟,哈哈笑著,故意搖擺,捉他。孩子快要哭了。

“阿梅呢?”那漢子放下小弟,氣問著。

阿珍姐認得他是廠裡的工頭李金才,就反問道:“找他幹麼?廠裡有什麼消息罷?”李金才怪樣地笑了笑,撲的坐在板凳上,自己動手拿起茶壺斟了一碗,卻又不喝,望著阿珍姐說道:“什麼消息?還不是那兩個字:完了!可是阿梅呢?大雨天他到哪裡去了?”阿珍姐聽到“完了”兩個字,心就發慌;小弟此時正挪動著不穩的腳步走到她跟前,她立即一把抱住他,摟在前,同時卻著急地追問道:“怎麼完了?嚴老闆不把廠搬到漢口去了?”

“他搬不搬,反正沒有我的事。我不幹了!”

“呀!你不幹了?”阿珍姐吃驚地望著那麻子,可是那麻臉上油光晶亮,一點也沒有倒楣的神氣。

“可是,”李金才的臉和口氣突然變得都很鄭重“阿珍姐,你們打定主意跟著機器走了?”阿珍姐點著頭,卻又追問道:“到底嚴老闆打算怎樣?搬不搬廠?”李金才搖了搖頭,鼻子裡冷冷地笑了一聲,這才答道:“大前天炸沉了三條船,昨天又炸沉了一條;連人連機器,都去朝見東海龍王去了!這一條水路,一天天難走,誰也不敢保險;嚴老闆可不是傻子,他把機器在租界裡一放,有什麼不好?”阿珍姐呆呆地望著李金才,不作聲。

“可是,不管他怎樣,我是不幹了。犯不著賠上一條命!

有本事,到處一樣掙錢;像阿梅,不怕找不到工作。”

“哦!”阿珍姐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為什麼這個李麻子今天這樣來表示好?但是,失業的恐懼蓋過了她的疑惑,阿珍姐直捷了當吐了心事道:“阿梅人太老實。李大哥,您有什麼機會,不要忘了給阿梅介紹介紹啊!”李金才笑了笑,不置可否,滾動著一雙爆眼睛,前前後後把這間破爛房子打量一番,忽然站起身來,很正經地對阿珍姐說道:“機會是有一個,不過,阿梅的脾氣,你是曉得的,一句話不對,人家的好心他都不管。”說著,他轉身要走了。

這一句話,立刻在阿珍姐心上發生了極複雜的反應。她想追住李金才說句好話,吊住這“機會”可是又不大敢相信真有這樣好機會李金才肯送上門來。她正在遲疑不決,眼看著李金才搖搖擺擺已經走到門口了,她急忙中叫道:“李大哥,坐坐再走,阿梅也該回來了罷。”李金才果然站住了,回過頭來;阿珍姐趁勢想再表示得誠懇一點,可是她懷中的小弟不知為什麼忽然咿咿唔唔叫了起來,而且努力掙扎。阿珍姐心裡一陣煩躁,罵了聲“小鬼”立刻把孩子放在地下。這時,卻聽得李金才說:“哎,路遠迢迢,帶著小孩子,東洋鬼子的飛機又追著轟炸,阿珍姐,這不是好玩的!”

“可是,李大哥,你說有一個機會?”

“可是,阿梅要是不願意,白說幹麼?阿梅那張嘴又直又快,他自己不去,卻偏要到處去宣傳,咱們廠裡有的是駝曲背的老班底,要是這批寶貝聽說我有門路,都來找我:喂,老大哥,幫襯,幫襯!可叫我李金才怎麼辦?”李金才說著又轉過身去,似乎又要走了。這當兒,小弟這孩子半爬半走也到了門邊。阿珍姐藉著招呼孩子也搶步到了門邊,當門站定了,帶著央求的意味對李金才說:“我保險不叫你李大哥多惹麻煩。”李金才朝阿珍姐看了一眼,這才下了決心似的說道:“好,告訴你罷!那邊的工錢,比起國華來,只會多,不會少;還有一個好處:阿珍姐,你也能找到工作。像你這樣內外棉紗廠做過的老手;哪裡會不吃香的!”

“啊啊,”阿珍姐忍不住滿臉笑容“當真再好沒有。那叫做什麼廠?在哪一頭?大英地界呢?法蘭西?”李金才的臉突然有點異樣了,但還是用了鄭重的口氣答道:“不在上海,在天津!上海在打仗,哪裡會有工作的機會!”阿珍姐臉上的笑容也一點一點消褪了,她看著李金才遲疑地說:“哦,天津!也是千把里路罷?”

“有盤費呢,夠用,還可以剩些。”

“天津不打仗麼?”

“不打!中國兵早已統統滾蛋。保險也不會有轟炸。”

“那麼,就是東洋人的世界了?”

“哎哎,天津也是大碼頭,也有租界。”

“可是,李大哥,你自己去不去?”

“我麼?”李金才笑了笑“代他們在這裡招呼完了,也許要去。”阿珍姐低著頭不作聲了。小弟爬在地上著碎木條。阿珍姐抱了他起來,側著身靠在門框上。

“要是願意,明天給我回音!”李金才最後這樣叮囑,就走了。

阿珍姐靠在門口,望著路邊那些地攤。現在她的心情完全平靜了。她也不去研究李金才所說的“好機會”究竟是什麼鬼把戲,她只知道十多天前她的“姊妹淘”裡也有人這樣被招了去——可不是天津而是寧波,然而一去就沒有消息,天曉得究竟到了哪裡!她現在唯一的盼望還是嚴老闆不要窮兇極惡,不顧工人,單顧自己。

天漸漸黑下來了,可是阿梅還不見回家。風吹來了遠遠的炮聲,一下一下越來越清晰。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