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天塌地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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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凡是尾數為九的病都是加,醫院常年人滿為患,排期手術永遠安排不過來,走廊裡都加給病人住院。去年醫院又新建了一幢大樓,仍舊是不夠用。

聶宇晟覺得很累,手術檯上站了三個小時,晚飯也沒吃,還要見談靜。

他已經覺得,見談靜比做最複雜的手術還要耗費心力。每次見到她,他都寧願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讓他意外的是,病房裡除了談靜和王雨玲,還有盛方庭。聶宇晟記得這個人是舒琴的同事,胃出血還是自己找人安排的入院。盛方庭還穿著病號服,一見了他,很是客氣:“聶醫生,還沒有謝謝你!”他只好與盛方庭握手,盛方庭聽說他是孫平的主治醫生,頓時轉過臉對談靜說:“聶醫生人很好,你就放心吧。”談靜沒有吭聲,聶宇晟俯身看了看儀器上的心電圖,又問了護士幾句話,還沒有寫醫囑,就聽到外面有高跟鞋嘚嘚的聲音。跟著有人推開門,聲音甜美:“聶醫生,你女朋友給你送飯來啦!”舒琴拎著一保溫桶的餃子,微笑著站在推門而入的護士後頭,看清楚屋子裡的人之後,她不由愣了一下。倒是盛方庭先跟她打招呼:“舒經理!”

“盛經理!”她看著穿病號服的盛方庭,再看看一臉憔悴的談靜,完全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談靜的孩子住院了,我過來看看。”盛方庭輕描淡寫地說。

“噢!”舒琴關心地問,“怎麼了?要不要緊?”

“咱們別擠在這兒了。”聶宇晟對舒琴說,“你去我的辦公室等我。”他並不喜歡舒琴跟談靜站在同一間屋子裡,尤其都站在他面前,總讓他有一種覺,覺自己背叛了什麼似的。明明他早就已經跟談靜結束了,明明舒琴也不是小氣的人。但他總覺得自己不應該,讓這兩個女人待在一起,尤其是待在自己面前。

“盛經理,也去我辦公室坐會兒吧。”

“不了,我該回病房去了,過會兒護士要量體溫測血壓了。”舒琴跟他去了辦公室,盛方庭也走了,聶宇晟臨走之前,眼角的餘光看到談靜鎮定了許多,也不像下午那般絕望似的,她靜靜地坐在兒子的病前,全神貫注地撫摸著輸的那隻手,好讓冰涼的體能暖和一些。他想,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呢?為什麼把早已經結束的事,把早已經清楚明瞭的事,還得一團糟?

舒琴沒意識到他情緒有什麼不對頭,在她看來,聶宇晟永遠都是這樣子,太累,懶得說話。而且她來了之後,聽說他剛做完一臺外科會診的大手術。記者們都還沒走呢,那個摔在工地裡的孩子,也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保溫桶裡的餃子還是熱的,她坐下來看聶宇晟吃餃子,他明顯沒什麼胃口,但仍皺著眉頭,跟吃藥似的,一口口嚥下去。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縱然不合胃口,他就是這樣強迫自己進食的。他需要食物,下午的手術讓他幾乎耗盡了體力。

“我們給那孩子捐點錢吧。”舒琴突然說,聶宇晟差點被餃子噎著,抬頭看了她一眼,問:“怎麼突然想捐錢?”

“那孩子看上去多可憐啊,才那麼點兒年紀,就吃這麼大的苦。”舒琴動了惻隱之心,“你成天在醫院裡,都變冷血了。”他並不是變冷血了,他只是…嫉妒。

他突然覺得再也咽不下那餃子了,哪怕是勉強自己,也咽不下去了。他說:“你願意捐你捐,反正我是不會再給錢給她的。”

“再給錢?”舒琴莫名其妙,“你已經捐過了?”聶宇晟閉上嘴,他說錯了話,他太累了,神都恍惚了,管不住自己的嘴,還有,也管不住自己的情緒。看到盛方庭的時候,他地覺察到一點什麼。盛方庭是談靜的上司,上次就是談靜送盛方庭來的醫院,現在孫平住院,盛方庭從病房過來探視,他總覺得談靜跟盛方庭的關係,已經超越一般的上級和下屬。他們之間一定有點什麼,他不願意將談靜想得太難堪,但他就是嫉妒。

嫉妒那個人,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那裡,公開地,坦然地,關心著她。

“四鋼筋,我聽見就一哆嗦。現在留守兒童太可憐了,好容易暑假能到父母身邊來,不是溺水就是出這種事。剛才護士還跟我說,除了心臟,還有肝臟、脾臟、肺都受傷了,肋骨骨折…一個孩子遭這麼大的罪,真是可憐。我不管你捐不捐,反正我打算待會兒給兩千塊錢給那孩子的媽媽,看著哭得真可憐啊。”聶宇晟這才知道自己完全想岔了,他問:“你是說捐錢給工地上摔下來那孩子?”

“當然啊。”舒琴莫名其妙,“你以為我說捐錢給誰?”

“沒什麼。”他掩飾地又夾起來一個餃子,悶悶地咬了一口,明明是鮮美的食物,但他只是覺得咽喉刺痛,艱難地嚥了下去。

吃完了餃子,聶宇晟跟夜班的同事打了個招呼,就跟舒琴一起去肝膽病房看聶東遠。肝膽的病房跟心外的不在同一幢樓裡,他們下樓的時候,正好遇見王雨玲上樓。王雨玲還認得聶宇晟,跟他打招呼:“聶醫生。”聶宇晟點點頭,看王雨玲手裡拎著盒飯,估計是出去給談靜買飯了,怪不得剛才在病房沒有看到她。醫院外面小販賣的盒飯又貴又不好吃,他說:“門診後面有食堂,西紅柿炒蛋八塊錢一份。”王雨玲完全沒想到他會主動告訴自己這些,連忙道謝。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走進病房看到談靜,突然悟過來是哪裡不對勁了。她一邊拿盒飯給談靜,一邊說:“哎,我剛才碰到聶醫生了,有件事好奇怪。”談靜本沒有胃口,接過盒飯拿著筷子,也不過撥了一下飯粒。王雨玲自顧自地說:“他竟然跟我說,門診後面有食堂,這倒也罷了,他還告訴我說,西紅柿炒蛋八塊錢一份。哎,談靜,他怎麼知道我要買西紅柿炒蛋?你胃口不好的時候,就只吃得下西紅柿炒蛋,你說這個人是不是神了啊?他連我要買西紅柿炒蛋都知道…”談靜恍若未聞,只是夾了一筷子白飯送進嘴裡,食不知味。王雨玲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他還記得她一遇上事,就吃不下別的東西。這樣細小的習慣,其實是被談靜媽媽養成的。小時候她一病,媽媽就給她做西紅柿炒蛋拌飯吃,酸酸的,開胃。後來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的時候,她就只能吃西紅柿炒蛋。她懷孕的時候害喜害得厲害,後面幾個月都是吐過去的,吐了吃吃了吐,頓頓西紅柿炒蛋。

“想什麼呢?”王雨玲終於覺察她的走神。

“沒什麼,想懷著平平那會兒,什麼都吃不進去。”

“你別擔心了,現在都住在醫院裡了,你的經理又借了錢給你…”

“手術費還是沒著落…”談靜的眉頭深深地皺著,她心酸地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在想,把他帶到這個世上來,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

“呸呸!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平平的病又不是你害他的,誰不盼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啊…”所以她才給孩子取名叫平,平安的平。在剛生下來就被確診為先天心臟病的時候,她只想孩子可以平平安安地長大,這是她最大的心願,也是她唯一的心願。

舒琴也覺得聶宇晟奇怪的,他話少,很少主動跟陌生人搭訕。連跟她這個老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她說的話永遠比他多。她不認識王雨玲,以為是哪個病人的家屬。聶宇晟跟王雨玲說話她並不奇怪,遇見病人家屬對他客氣打招呼,他一般也會客氣地答話,但說到西紅柿炒蛋,這簡直太不像他的風格了。

走出樓裡,她忍不住說:“如果我沒記錯,你好像從來不吃西紅柿炒蛋,還對番茄醬那種東西深惡痛絕。”聶宇晟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麼就說吧。”

“你怎麼知道剛才那病人家屬要買西紅柿炒蛋?”

“她拎的盒飯,透過盒蓋看得到,有紅有黃的,當然是西紅柿炒蛋。”舒琴一時語,說:“真沒想到你觀察能力這麼銳啊!”

“我們做外科醫生的,常常要在分離組織的幾秒鐘內找到血管,這不是銳,這是專業本能。”舒琴沒再說什麼,聶宇晟覺得自己可恥的,那麼多年過去了,他仍舊還記得談靜那點習慣。他從來沒有在食堂買過西紅柿炒蛋,卻脫口對王雨玲說出了它的價格。也許每次看到這樣菜,他並不是視而不見,而是太不願意記得,卻偏偏沒能忘記它的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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