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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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約梅啟良賞月的電話裡,吳長天佯作順便地,說了公安局來了解阿欣情況的事。由於他的輕描淡寫,梅啟良果然並未重視,而且在電話裡還主動談到了長天集團產權界定的問題。說材料他已經看了,其中還存在不少缺憾,在他向市裡其他領導就此事溝通看法之前,恐怕還須再做些修改。吳長天諾諾連聲地答應著,說等在頤和園見面之後,再細談。他心裡暗想,梅啟良對此事的態度之所以變得如此主動用心,也許正是因為阿欣這件醜聞的壓力所致。中國人之間說到底還是一種互式的關係,原則和規則人人都能說會道,每個地方每個單位也都是一套一套,但真正做起事來,幫不幫忙還是要看相互的關係,一切依情形辦,因人因事而異。你給我一束,我就還你一袋米,自古已然。他吳長天在梅啟良仕途的關鍵時刻,替他頂了招陪舞這個雷,用意是盡在不言中的,豈可大恩不謝!梅啟良應當清楚吳長天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他在產權界定這件事上能夠投桃報李。

約過梅啟良之後,吳長天自己也沒想到,就在這三天之內,情勢急轉直下。就像身上的一個生了很久的膿包似的,突然以他未能預見,而且無法控制的速度爛出了頭。那個敲詐者的再次出現,一下子將他們上了虎背。即便如此,他本來也只是計劃用五百萬元的現金這樣一個巨大的誘餌,引蛇出。如果能摸清那個傢伙的真實面目,就不怕他沒完沒了地再生事端。因為如此鉅額的敲詐勒索,也是重罪!掌握了他的面目吳長天也就握有了一份主動:要麼你我相安無事,要麼大家同歸於盡。但他萬沒想到他的忠臣李大功,在成功地引出敲詐者並跟蹤到他的住址之後,竟用一支不知道從何時何處來的手槍,擅自做主把那個貪心不足的傢伙滅了口。這一下麻煩大了,整個事件的質由此發生了變化。從法律上說,阿欣之死死於疏忽,屬於一種過失。而敲詐者之死則死於謀殺,完全是一種故意。他到現在才認識到自己用人失察,竟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李大功實在是匹夫之勇,不足以謀大事!

更為可笑的是,李大功殺了敲詐者之後,並沒有馬上回來向他報告,而是先驅車去了白塔寺,燒了三大把香,拜了一大堆佛,捐了五百塊錢,還求了一支上上籤。也許李大功這種人拜完佛心裡就能好過些、踏實些了,就以為可以平安無事了。看來信足以阻斷一個人的理智。李大功從白塔寺回來讓吳長天痛罵以後,仍然執不悟,居然還讓吳長天也去找個廟拜拜佛,求個太平,真是無知透頂!

李大功勸他信佛已非止一兩了,可吳長天想,你殺了人,燒幾炷香,磕幾個頭,捐幾枚大洋,就想得到佛的原諒和保佑,以這麼小的代價,求那麼大的報酬,佛祖如果有靈,會這麼便宜嗎?無論善惡曲直,只要拜拜佛,給佛點錢財,佛就有求必應,那這樣的佛也會有神力嗎?吳長天並不信佛教,在他以往的認識上,大凡宗教的宗旨和用意,只是勸人為善,淨化心靈罷了。如果你堅持積德行善,就有資格盼著善有善報;如果你真能淨化超脫,身在亂世也就處亂不亂了。所以,燒不燒香、磕不磕頭,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心誠則靈,守善則近佛。

像他們這些人,離佛都遠著呢!

李大功的魯莽和愚昧,徹底怒了吳長天,他再也壓不住心中的氣惱。這件事,幾乎每一步都是李大功走僵的,幾乎每一步都要他出來為李大功一一善後。現在,他終於去殺人了。殺人,何以善其後呢?李大功在白塔寺求到的那支上上籤,讓他有恃無恐地竟然反過來安吳長天“放心吧吳總,我進去出來都沒有人碰見,我保證沒留下任何痕跡。再說,公安局怎麼也不能往咱們身上想啊。”晚上,登上了昆明湖的龍舟,眼中是寧靜的湖山月,耳邊是船舷擊出的單調水聲。微風送,帶出幾分思古之幽情。吳長天心神略定,提醒自己不要風聲鶴唳,亂了陣腳。他怎麼想得到在飯後的船頭,他的那位剛剛過門的兒媳,他為應付今後不測而特地設下的這個證人,竟會成為李大功持槍殺人的一個活生生的倖存者和目擊者!

他幾乎記不清當時他對林星都說了些什麼,大概是隱諱地做了些威脅和暗示吧。她當然是聽明白了。可吳長天自己在神上,卻接近了崩潰的邊緣。從頤和園回到京西別墅,他把從黨校回來的李大功叫到自己的書房,發著滿腔的惡氣,告訴他天網恢恢。他讓李大功趕快想辦法,趕快把事態控制住,他也知道,李大功又能想出什麼辦法來!莫不是還要把他的兒媳婦也滅了口不成!李大功手足無措,無以為答,張皇地說:“要不要叫鄭總來?這事我事先問過鄭總的,鄭總說讓我看著辦。”吳長天嚇了一跳,心裡有點痛恨鄭百祥,也更加認識到鄭百祥和他確實不是一路人。他板著臉搖頭。天已經很晚了,如果鄭百祥半夜三更匆匆忙忙趕過來讓保姆看見,搞不好將來又是一個不利的旁證。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讓李大功明天一大早約上鄭百祥,他們三人另找地方出去談。

第二天早上,他們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談了眼下的局面。誰都明白事情嚴重到了什麼程度了。殺了敲詐者,本以為滅了這個活口,不料又出了個新的目擊者。好像一個隨身的影子,總也甩不掉似的。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只有把希望寄託在林星的表現上。這一點鄭百祥和李大功的信心要大大高於吳長天自己。不管怎麼說,她現在是你的兒媳婦了,從情到理智,從親情觀念到現實利益,她會出去亂說嗎?會大義滅親地檢舉嗎?應該不至於這樣吧。但吳長天無法肯定地回答他們,他對林星始終有種不祥的預,從見到她的第一天起就隱隱覺得她像一顆橫衝直撞的小彗星似的,終有一天會撞到龐然大物的地球上同歸於盡。

三個人商量了半天,為慎重起見,還是決定讓李大功馬上出國旅遊,先躲一躲,看看林星有何動靜再說。只要李大功安全,吳長天就不致被兜出來。鄭百祥也就更安全了,因為林星和他,畢竟從未有過任何正面的接觸。

有了這樣的安排,吳長天依然沒有踏實的覺。夜裡睡在上,一直不能閤眼。按照他的習慣,還是先把事情想到最壞的一步,然後腦子裡有頭沒尾地設計了無數個應對的方案和可以採取的措施。但相對於可能出現的局面,都有點隔靴搔癢、杯水車薪之。凌晨四點,電話響了,響得尖銳震耳兇險萬端。他心跳著,接了,電話那邊是兒子的聲音。他問:“吳曉,怎麼這麼晚打電話?”問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答案。兒子的聲音很啞,哭過似的。他說:“爸,我要找你。”吳長天說:“好,我去接你,你在哪兒?”平時這個時間,吳長天還在夢中,所以他從未留意過夏季的天會亮得這麼早。當他驅車趕到長安街西側的中國銀行新廈時,還不到凌晨五點鐘。兒子和林星就住在這附近的一條古老的小街裡。這裡沒有人。他穿過用樓體構成的凱旋門似的大門,進入到中國銀行那四面是樓的中庭廣場。還未冒出地平線的陽光是暗灰的,作為黑夜的過渡與白晝的引子,正在緩慢地由深變淺。兒子已經來了。這圍城一樣的中庭廣場除了兒子孤零零的身影外,沒有一點人跡和聲音,就像一個太空時代的壯觀的廢墟。

他向兒子走過去,兒子站著沒動。他著兒子目不轉睛的注視,覺這幾步路特別的漫長。終於和兒子近在咫尺,父子二人都未開口,互相凝視就已心照不宣。

“圍城”之外,長安街頭,早行的汽車高速駛過,車輪的長嘯震撼著心魄,那聲音使吳長天彷彿置身於一個科幻的時空隧道,驀然回到雖然貧窮但心平氣和的二十年前。回首往昔他備溫暖,他看到了年輕的子和年幼的兒子。兒子從小就敦厚、內向、老實。他的聲音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才變得如此成重,像調慢了速度的留聲機發出的沉悶的低:“爸,您殺過人嗎?”吳長天搖著頭說:“我沒有。”兒子沉默下去,再問:“爸,您愛我嗎?”吳長天眼睛有點溼潤:“我愛你,兒子。”

“如果我殺了人,犯了罪,您會怎麼辦?會把我藏起來嗎?會幫我逃跑嗎?還是把我送到公安局去,大義滅親?”吳長天同樣沉默良久,才平靜地回答兒子:“我會勸你,讓你自己到公安局去,去自首。然後,我會永遠永遠地…為你祝福。”他看到,兒子眼中淚光一閃。他反問:“你呢兒子,如果爸爸有這種事,你怎麼處置?”兒子的嘴哆嗦著,聲音也有點哽咽:“如果能把你藏起來,我會把你藏起來的;如果能逃跑,我會幫助你趕快逃跑,逃到遠遠的,沒人的地方去…如果,這些都不可能的話,我會勸你,讓你自己到公安局去,去…自首。然後,然後我永遠永遠地,祝福你!”吳長天的臉有些扭曲,但沒讓眼淚落下去。他上前把兒子抱在懷裡,緊緊地抱在懷裡!他想說:兒子,爸爸對不起你;又想囑咐兒子幾句;還想給兒子留下一個祝福…但都未開口,一切語言在此時都顯得極其多餘。

他鬆開兒子,然後就轉了身,往“圍城”外面走去。他聽到兒子在身後說了句:“爸,我想幫你。”這是兒子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讓他臉上終於熱淚橫,讓他無法回頭。他一步一步走到長安街上,長安街的黎明是壯觀的,沒有行人也很少車輛,他好像第一次體會到長安街空曠時原來是如此的寬廣。很多常見的事物當你換一個場合從另一個角度審視它時,才會發現它的原貌和本質。

他的汽車靜靜地停在路邊,在整個城市都未甦醒的時候,不會有人來管。他鑽進汽車,用車載電話分別撥通了李大功和鄭百祥的家,約定了見面的地方。

然後,他發動汽車,駛往他們的相約之地。他想聽聽音樂,試著打開車上的錄音機,果然有一盤磁帶在裡面。那是兒子不久前送給他的一盤磁帶,裡邊有兒子自己錄進去的一首薩克斯曲,名叫《天堂之約》。那曲子開頭一段的旋律就是那麼暢動聽,把人對天堂的想象和期望描述得既平易又高尚。那充滿了終極關懷的安寧和平靜,對任何人都是一種詩意的境界。他想,兒子真是個好孩子,他應該,也一定能夠抵達那個境界!

吳曉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天尚未大白。他輕輕地開門,輕輕地關門,竭力不發出一點聲響。在穿過客廳往臥室走的時候,才發現晨光中林星的剪影。林星已經衣著整齊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和吳曉的目光相碰,又看著他眼神迴避一句話不說地,低頭走進了臥室。

林星跟了進來,她小心地問:“你上哪兒去了?”吳曉坐在上,頭也不抬地說:“睡不著,出去走走。”林星知道這時候是不宜話多的,她和他一樣,心裡都亂得沒了方寸。她盡力地,保持了面上的平靜,到廚房去做早飯,一邊做一邊屏息聽著臥室的動靜。當她把簡單的早飯擺在桌上,走進臥室想招呼吳曉過來吃的時候,吳曉還一動不動地悶頭坐在沿上呢。那個樣子讓林星的心都疼碎了。她走過去跪下來,抱住吳曉的‮腿雙‬,說:“吳曉,我知道你很難過,我心裡和你是一樣的。可咱們家你是男的,你得帶著我把這一關闖過去。你別這樣了,我們得堅強一點!”吳曉不抬頭,林星看不見他眼中的淚光。她使勁兒著他的手,好半天他才像是漸漸有了知覺似的,手指動動,透出一絲微薄的力量,和林星的雙手應了片刻,然後,他出胳膊站起來,走到客廳的餐桌前坐下。林星連忙過來幫他盛上粥。粥是她現用高壓鍋煮出來的,很香,他們面對面坐著,默默地、機械地,喝著碗裡的粥,粥爛得恰到好處,但誰也沒有半點胃口。

喝了粥,桌上的麵包誰都沒動。林星收了碗筷,看著在餐桌前枯坐的吳曉,試探著問:“咱們去嗎?”吳曉依然沉默著,站起來穿衣穿鞋。他們鎖好門,下了樓,走出了衚衕。城市的街頭剛剛來了清晨的第一波喧鬧。他們登上一輛紅的夏利,加入到越來越擁擠的汽車的川。四十分鐘後,他們在京西別墅的門口下了車。別墅的大門闃然緊閉,院牆裡鴉雀無聲。林星看一眼吳曉,上前按鈴。開門的照舊還是那個保姆,睡眼惺忪地對吳曉說,你爸爸不知道是昨天半夜還是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上午可能直接回公司了吧。你們進來吃早飯嗎?吳曉和林星都沒有進去。他們又搭車前往長天集團北京公司的大樓,到達時剛剛過了上班的鐘點。在吳長天辦公室的門外,一位秘書告訴他們,吳總剛剛來了電話,說是今天不舒服,要找醫生看看病,不一定來了。吳總生病你們不知道嗎?沒跟你們說嗎?秘書竟然反問他們。

林星聽罷,轉臉去看吳曉,吳曉面無表情。兩人默默地下了樓,站在樓門口,茫然不知去向。一輛汽車駛來,在樓前停住,車上下來兩個人,沿著臺階拾級而上。其中一個突然叫了林星一聲,林星定神一看,心裡有點發慌,她沒想到在這兒會遭遇上那一老一少兩個便衣。

“喲,你們在這兒。”老便衣堵住他們說“這是吳曉吧,正好,我們正想找你們呢。”林星和吳曉,全都束手就擒似地看著他們。

便衣警察們找來公司的工作人員,打開了一間空著的會議室。就在這間會議室裡,老警察問,小警察記,開始了對林星吳曉二人的問話。

老警察先問林星:“前天在通天湖度假村被殺的劉文慶,跟你是很不錯的朋友吧,他被殺那天之前你們見過面嗎?”林星點頭:“見過。”

“什麼時候?”林星剛一回答小警察就開口問,他的問大概是為了保證記錄的詳細。林星看了他一眼,答:“好像,大前天,大前天見過。”小警察低頭記,老警察繼續問:“你們為什麼見面?”

“碰上了。”

“他和你說了什麼?”

“說了,說了幾句…阿欣和艾麗的事。”

“說什麼事了?”

“說艾麗敲詐別人的錢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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