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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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諾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這孩子卻衣不蔽體,髒兮兮地圈在這個蛇陣裡,僅能以鼠血為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顫了一陣,終於受不住地哭出來,像被誰捏著嗓子,聲兒輕輕的、細細的。

就是這樣一聲語不成調的啼哭,卻猛地擊在他心上。

這孩子得了什麼病他不曉得,需用什麼良藥他也不曉得,但梵音谷中沒有哪味良藥比神官之血具奇效,這個他曉得。因蛇陣的結界阻撓,他不能身入陣中將孩子帶出來,只能咬破手指,勉強將手伸進結界夠著孩子的嘴,幾滴血下去,孩子終於有力氣自己抱著他的手指了。這孩子食量大,並不知他的血此時只是治她病的良藥罷了,反當作維生的養分,像食鼠血般非要喝到飽才肯放開。

他的血救了她一命,此時在她身體裡,他從未用自己的血救過誰一命,這讓他覺得這個孩子於他是不同的。

他拿衣袖擦乾淨她的臉,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諾說她的妹妹長得軟糯可愛,他想她的確十分軟糯可愛,傾畫夫人竟然忍得下心。饜足的孩子睜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看著他,他撫著她的額頭笑了一下,聰明的孩子便也學著他的樣子,挑起稚的嘴角笑了一下。他用手輕輕拍著她哄她入睡,她睜著眼睛仔仔細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終於閉眼睡著。而至陰時要過去,巨蟒的警戒心該要回來了。

那之後,每次出入王宮,他常找時機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陰夜方能靠近蛇陣。後來他從息澤處知悉上君之血能讓巨蟒在華表中沉睡,便藉著祭祀之名儲了不少上君的指血。用這個法子他終於能踏入蛇陣,有一回他試著能不能將孩子抱出陣外,但孩子軟乎乎的手臂方觸到陣沿的結界,不知為何,華表中沉睡的巨蟒竟驀然驚醒,虧得他動作,才沒有葬身蛇腹,那時他才曉得,自己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擔著一個繼任神官長之名,力量卻是多麼弱小。

他很憐憫這個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她餓時,就帶食物給她吃;她挨凍時,就用巨蟒蛻下的蛇皮做成衣裳供她禦寒,這些照顧不痕跡,五年來一直人發現,也就了她倒黴。她剛出生便被扔在蛇陣裡,自然沒有名字,她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公主,得有名字,她的父母不願給她,他想他可以給她。他為她起名阿蘭若,是寂靜的意思。他在她手心寫阿蘭若三個字,緩緩念出來,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聰明的孩子有樣學樣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畫,讓他覺得好笑,他用術法將這三個字烙在她手臂上,輕輕道,照著這個來畫。懵懂的孩子緊抓著他的衣袖,眨眨眼睛,力道:“曄…曄…蘭…”他輕聲道:“對,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歷代繼任神官長皆需在十五歲閉關長修,長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晉為副神官長。他小時候所牽掛,一心盼著這段長修,如今照看著阿蘭若,卻覺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終歸,這是躲不過的職責。

他擔憂他走後她人照拂,又重蹈食鼠飲鼠血的覆轍,臨別的那個夜晚,為她在蛇陣中種下四季果的果樹,並從神宮中拿來天泉水澆下。果樹在片刻間枝繁葉茂結出果實,他摘下一個果子遞給她,教導她從此後餓了就吃這個,渴了就喝解憂泉的泉水,萬不可再以鼠為生。

是年她已經五歲,生得玉雪可愛,卻因蛇陣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記事也不大會說話,但估摸也曉得這是一場離別了,伸手牢牢牽著他的衣角不肯入睡,他看著她,良久道:“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孩子卻以為他在說什麼囑咐,似懂非懂地點頭。他伸手她的額髮,潔白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隨風飄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來別在她耳畔,手指輕撫後一停,對著小小的孩子許諾:“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頓了頓,將孩子摟在懷中“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那夜他走的時候,孩子從夢中驚醒,哭得很厲害。但他沒有回頭。由著孩子的哭鬧聲漸漸消失在身後。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宮恰是十五夜,上君賜宴,他急切想見到那個孩子。而聽到的關乎她的第一樁消息,卻是西海的貴客二皇子闖了蛇陣。

上君領著宴上眾臣急急趕至解憂泉,他亦緊隨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滿目瘡痍間,首要入他眼的卻是半空的雲絮上,被白衣男子抱在懷中的童稚少女,蛇皮做的裙外裹著件男子的白外袍,白的袍子隨東風揚起,她漆黑的長髮亦在風中翩飛,顯出一張未脫稚氣的臉來,格外緻。二十年不見,那孩子長大了。

解憂泉中碧水翻騰,巨蟒長噝不止,碧玉簫樂音輕動,那孩子在白衣男子懷中有生以來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人有如此潔白的羽翼,白的稚羽飄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云絮之上,白衣男子的目光撫過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蘭若,這倒是好的意思,你沒有名字,不如就叫阿蘭若吧。”他瞧見她懵懂地看著那白衣男子,斷續道:“阿…蘭…若?”白衣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蘭若,我是蘇陌葉,西海的蘇陌葉。”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

二皇子攬著她站在高空,向著上君頷首,面上是個客客氣氣的笑:“我們西海想教養出好男兒來,也愛將他們扔出去歷練打磨,想來上君是存了磨鍊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陣中修煉罷,不過這孩子合蘇某眼緣,今既將她收成徒弟,便想帶在身邊教養著,不知上君肯否做給蘇某這個人情?”這番話說得體面又刁鑽,上君神複雜,但終是允了。

他見二皇子撫著那孩子的額頭,輕聲道:“從此後你再不必待在此處,跟著我,你開心嗎?”她輕輕點了點頭,挑起稚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還是她小時候他教的那樣。他想她果然將他忘了,但總有一些東西還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將她救出蛇陣,但他此時並非大權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護,比他能給她的庇護好。

驅蛇的樂音停駐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揚起利齒鏟向雲中,專為對付這些巨蟒做成的細針飛出他的指尖,那猙獰的蟒蛇緩了攻勢,重重摔在地上。

他不動聲地收手入袖,趁著眾臣的驚歎,悄聲息地離開了解憂泉。他想她出生時命運不濟,此時總算來好的命運,這是樁好事。

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味的歲月裡,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長,他母親將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光,從不將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多於愛,他從未嘗到過親情的滋味。他曾對她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她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將她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給了她名字,將所有親情傾注在她身上。他有執念,執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得徹底,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他,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里闋的恨已消減不少,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倒是平順。回回入宮,橘諾同嫦棣愛黏著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面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裡頭不大愛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幼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說得是起勁,令他煩不勝煩。

嫦棣又提及她:“今我聽一個老宮婢說,阿蘭若在蛇陣裡時都是飲鼠血食鼠為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血,她身體裡的血,也大半都變成鼠血了吧,嘖…如此骯髒低賤,想不通父君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裡還坐上公主之位,她怎麼配!沉曄表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他想若她飲了鼠血身體裡便是鼠血,那她也飲過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體裡亦著他的血?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說我方才講得對不對?”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血統,你知道歧南神宮唯一低視的血統是什麼。”嫦棣的臉唰地一白。歧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血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說,嫦棣和阿蘭若的血沒有任何區分。但阿蘭若是他養大的,亦飲過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親不貞的血統,那又如何。

息澤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後山造了個竹園舍,傳出話來說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處將養云云。他初時信了,去舍瞧他,卻見息澤挽了褲腿光著腳正生機地在河中摸魚,面上看著比他都要生猛且神。

息澤假模假樣咳嗽幾聲,一派真誠地道:“本君確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個堅強人,不屑那種病懨懨的做派,你瞧著本君才像個沒病沒痛樣,實則本君都病死了。”他向要病死了的息澤神君道:“頗多同僚相邀近將來探視你,你這樣堅強必定令他們動。”息澤臉上的笑僵了僵。

聽說後頭再有神官前去舍探望息澤,瞧著的都是息澤臥病在的頹廢樣。

息澤既然沉痾染身,神宮諸事自然一應落在他肩頭。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於三十二天寶月光苑辦道會,以道**禪機,他代息澤赴會。道會辦了九九八十一天,長且趣,但因此趟道會所邀仙者眾多,尤顯熱鬧,因而道會結束後,趁著熱鬧勁兒百果仙開了一場百果宴招待眾位仙者,又耽擱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時,未曾想到,所聞竟是嗩吶聲聲。

阿蘭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澤。

是個風天,歧南神宮飄浮於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雲梯。仙樂縹緲中,一身華服的息澤神君拾級而下,自送親的軟轎中牽出他紅衣的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嚴宮門。他立在宮門旁一棵的菩提後,見她嫁衣外罩著同的披風,防風的兜帽擋住大半眉眼,只出硃紅的和雪白小巧的下頜。他蹙著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的翎羽,於掌心輕輕一吹,雲梯上狂風乍然而起,掀開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飛揚的髮絲,仰起頭來,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她。她那個樣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紛落如雪,花樹下他摟著還是孩子的她,輕聲對她許諾:“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而自從十年前月夜下那個轉身後,說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她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她的師父、她的丈夫,往後還有她的孩子。後一眼,是狂風漸息,息澤將她的兜帽重合好,她硃紅的勾起一抹戲謔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給她的笑,但他知道有個人是那種笑法。西海二皇子蘇陌葉。

時光如水,她身上再沒有痕跡是他曾留給她,就像他從未在她生命中出現過。息澤攜著她踏進神宮,宮門沉沉合上。黑的翎羽輕飄飄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經失去,談何再失去,只是這一次同她的錯身,不知為何,遠比上一次令他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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