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鳥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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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是在夏天到的這座城市。

城裡有很多房子,我的影子在這些高高低低的房子間掠過,執著地追隨著我的飛翔。我一直無法逃脫自己的影子,就象我一直無法與她重逢。這個城市的天很灰,上空籠罩著許多相似的雲,但它們都不是她。如果你也愛上了一片雲,你就會明白,其實雲與雲是不同的,你的雲永遠是天空中最獨特的那朵。

在這裡我找不到她。這些天來我一直在西北方向找著,因為有一片漂浮的柳絮說,那天的一陣狂風把她和那一片天空都刮往西北方向去了。然後足足有兩個月,我都沒有回過南方。我也一直沒有再見到她,但我還在找著。

在這樣陰沉的城市裡有一個好處,不必常常面對自己的影子。我憎恨它那疲於奔命的樣子,那令我想到自己。我討厭這樣的自己,不顧一切追逐一片浮雲,明知她遙遠得如同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都已經模糊了一切的開始和理由,也不再去想這樣的一場追逐會有怎樣的結局,只是一直不停地飛著,找尋著,似乎追逐已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追逐的目的就是追逐著本身。

不敢去想將來,只知道不停地追逐。

飛著,找著。

我開始懷念認識她之前的自己,生命中只有自由。飛翔的自由和不飛翔的自由。愛的自由。

與懷念同樣強烈的是我對現狀的憎惡,現在的我只能追逐。盲目地麻木地追逐。無休止地追逐。

她是永遠飄零的孤雲。我是終須迴歸大地的飛鳥。這是一場註定沒有結局的追逐。

整整一個秋天,天上都找不到一片雲彩。我終於停了下來,整理自己的羽。我的影子停在身旁的樹枝上,沉默著。

我張了張自己的翅膀,影子也跟著張了張翅膀,姿勢疲累拙笨。我想它是累了,跟著我飛了這麼許久,它有些撐不住了。

我的追逐也開始漸絕望。

當樹開始把葉子往風裡拋的時候,一隻燕子飛過我的身邊,它說:“你該往南方去了。”我沒吱聲,望了望我忠實的影子,它沉默著。它一向這樣,什麼都由我拿主意,可憐的老夥計。看著它疲憊的樣子我下了決心:“你自己回南方去吧。”它沒有答我。後來我上路的時候,身邊仍然有影子跟著。我沒有再拒絕它的追隨,因為在這樣一場絕望的追逐中有我沉默的影子相伴,我稍稍不覺得那麼孤單。冬天來的時候我已經出了長城。風很大,象是要刮進我的靈魂,在那一剎那我忽然有種覺:我已經回不了頭了,但是前面也並沒有希望,我覺不到她的氣息。如果,如果這輩子都無法再見到她…那麼也只能這樣了吧,或許我可以期待下輩子。下輩子我想要在北方高遠寬廣的天空上做一朵悠閒的雲,那樣,就可以不必再追逐著她的方向,可以陪在她的身邊,可以隨著風的心血來四處遊蕩…

二那天風起的時候,我和這一大片天空一起被刮到了南方。

從此就再沒見過他矯捷如電的身影。

我並不是很擔心,因為南方是他的故鄉,他遲早要回到故鄉的。他說過,就算是死,他也會死在南方的天空下,如果還能有下輩子,他仍要在溫暖溼潤的南方做一隻自由飛翔的鳥。而現在,現在我在南方,我看見了他的故鄉,很美。

我在他出生的地方等他。如果有一天他回來了,看見我在這裡,他一定會很高興。

等待著,兩個月過去了,樹上的葉子漸漸轉為深沉的綠,濃得化不開似的。我知道,夏天快要過去了。

他還沒有回來。

等待中的子總是特別漫長,但幸好還有等待,支撐著我的漫長的子繼續過下去,等下去。

連風也不大來搭理我了,許是又趕去北方了,秋天將到的時候,風總是特別地忙。也好,我也不想離開這裡,我要待在這裡,等他回來。生命中好象只剩下一個信念,那就是等待。

整整一個秋天,都是空空的等待。南方的樹並不是很掉葉子,它們靜靜地待在枝上,就象我靜靜地待在空中,都是在等待著,不同的是,我在等待一隻鳥兒,而它們在等待一場死亡。

我比它們有希望。

有一個可以等待的對象,我想我還是幸福的。雖然這樣的等待過於辛苦和無奈。但終究還是有希望。我在等待中幸福著,因為有希望;我在希望中等待著,等待著一場未知的幸福,等待著一隻還未歸巢的鳥。

他終究是要回來的,因為北方的冬天太寒冷。而他之所以還沒有回來,只是因為他不知道有我在這裡等他…我安著自己的惶恐,因為我越來越不敢確定自己的等待是否會有結果,我還能再見到他嗎?這樣奢侈的一份情真的是我可以有幸擁有的嗎?

我的情緒逐漸低落,顏也逐漸加深,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我甚至開始想哭——這意味著我將要化做一場雨水,消失在溼的空氣裡…

終於又見到他,在我不安的夢裡。他依然矯健,依然灑脫。他說他愛我,要我等著他。

我等你。在我無奈的等待裡,等著你。今生等不到你,便還有來生。來生我不要再做一朵不能自主的浮雲,任風隨心所地吹著四處漂泊。如果有來生,我不要再這樣被動地等著你。如果有來生,我要在南方蔚藍的天空下與你一同飛翔著追逐著嬉戲著。讓那些雲在天空寂寞地待著吧,讓風去把它們吹得四處逃竄,我只要能與你一起,有著飛翔的自由,便已心滿意足。

我等你,等著你和有你的來生…

三當柳絮說著雲與天空一同往西北去了的時候,我便已經知道錯了,因為那天刮的是南風。

可是鳥不知道。它帶著我固執地找遍了西北方向的每一片天空,倉皇地,盲目地,狼狽地。

我是鳥的影子。影子的職責是沉默和追隨。

鳥一天天瘦下去,瀟灑不再,矯健不再。有時它會停在某高處的樹枝上默默地看著我,用一種奇特的眼神。那眼神是針對我的,我知道。我是它的影子,它從我身上看到了它自己的樣子,是盲目而瘋狂地找尋著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的自我,是它所憎惡的自我。

因而有這種自我厭倦和自我放逐的眼神,這種眼神讓我忍不住心驚。

可是我是鳥的影子。影子的職責就是沉默和追隨。

我沉默著拒絕了單獨回去南方的命令,追隨著鳥曠持久的這一場追逐,這一場連追逐者自己都已經絕望了這種絕望的追逐的追逐。

因為有我在,它不必至於太孤單,因為我是鳥的影子,所以我追隨,所以我沉默。

就這樣沉默地追隨著它的追逐,直到它不再追逐。終於它不再追逐,但我仍然追隨。

因為還有來生。來生我仍然是它的影子,仍然沉默,仍然追隨,只是它已不再追逐。它高高懸在空中,等待著風的心血來。我和它的距離已經很遠,遠到無法觸及,無法揣摸。

因為它高高在上,因為它沉默。

因為我是雲的影子。因為影子的職責是沉默和追逐。

後來有一天,我們和一大片天空一起被風吹到了南方。當風吹著我們經過一個山頭的時候,我在一塊岩石上和一棵樹的影子相遇了。然後我看見了那隻鳥。

憑著影子的我認出了它。整整半生的追逐都是因為它,我想這時我該說些什麼的,可是我沒有。我只是沉默,沉默地望著它。

因為我只是雲的影子。影子的職責只能是沉默和追隨。

那隻鳥冷漠地望了一眼我的沉默的凝望,然後振翅飛起,帶著優美的影子。高飛時翅膀掠過雲的肩。那雲曾是一隻追逐著的鳥,如今只能停在空中等鳥飛過。

有鳥飛過,擦著雲的肩。

然後遠去了。

它們已經不記得彼此了。

可是我記得。我記得那場倉皇的追逐只是開始於風的一次心血來;我記得追逐中所有盲目的執著與絕望的瘋狂;我記得那場追逐的最終結局,就是那一切終於沒有結局…

可是曾經追逐著的和被追逐的,卻都已經不記得了。

不記得就不記得了吧。

雲遲早會被風吹散,鳥遲早會死,死後在地下腐爛。這一段飛翔著的追逐,遲早會被吹散在風裡,和被埋入地下。

只有我影子記得,也只有我影子知道:這樣的一片天空,曾經有鳥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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