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淺藍色襯衫的男人系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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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上的第二個男人是——愛比喜歡深刻了許多,而且這是針對一個男人的,不是男孩,也不是男生——我愛上的第二個男人是我的父親。
對於第一個男生,我只用了喜歡,那麼為什麼我要在愛前面加上第二這樣的字眼?我也不知道,只是就這樣用了。也許是因為我把愛和喜歡混淆了,也許是我還不知道喜歡和愛到底能不能並列,也許是因為某些我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的原因。
也只有在提到父親時我敢放心地用“愛”這個字眼,不管愛的真義是什麼,女兒愛自己的父親總是不會錯的。本來父親該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人的。可是並不,雖然他是我第一個接觸的男人。
我一直也不清自己對父親到底是怎樣的一份情
,因為它對我來說太複雜。那是
織著愛也夾雜著恨的,那其中有懼怕也有嚮往,還有無數的希望與無數次的失望同在。我恨著和怕著自己的父親,因為他是一個嚴厲得近乎不近人情的人,至少在兒時的我眼裡如此。從小到大我經常捱打,有時是因為吃飯太慢,有時是因為太躲著他,有時是因為他心情不好,還有很多不知是因為什麼的時候。所以我有兩個地方特別堅強,一個是膝蓋,另一個是臉皮。鍛鍊的方法很簡單,只要經常跪在門口就行,然後把自己的膝蓋
給硬硬的地,臉皮則
給上下樓的鄰居們。同樣的我也有兩個地方特別脆弱,一個是我的嗓子,它在不斷的尖叫和哭喊聲中逐漸不堪一擊,還有一個是我的肩膀,這是因為罰跪時常常來不及取下沉重的書包的緣故。
所以我一直一直都恨著和怕著父親。
總是在恨著的時候,想起他是我的父親,於是有覺得該愛他了。在恨與愛之間我常常生出許多幻想,想我將來長大了,大到父親已經不能打我,我聲淚俱下控訴從小對我的待,再甩給他一大筆錢,讓他獨自懊惱和追悔。我也常常在
記本里寫著以後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要好好孝敬媽媽,但是不理睬父親,我要他為他所做過和正在做著的這一切後悔。寫著這些句子的紙張總是凹凸不平著,因為我都是在捱過一頓好揍後寫這些,於是那些字都帶著溼意,在淚眼模糊了的紙上委屈地擠作一團。
這種恨意多少帶著點孩子氣,所以它們會在歲月裡淡去——那時骨親情便顯現出來了——我對父親的恨會漸漸消逝,終於只剩下愛。
但我並未曾想到這些恨會消逝得如此的快,會以如此的方式消逝。
我十五歲的那個冬天既長且冷。很多人哭泣,不知是為了什麼。也許那許多張帶淚的臉裡,有一張是我的。
人們為死去的人而哭泣,人們為人的死去而哭泣。我也哭泣,為別人的死去而我的仍然活著。假如死去的是我,那麼今天就輪到父親哭泣著痛悔他曾經那樣暴和殘忍地對待我了,而不是由我,不是由哭泣著的我,去痛恨那個一直恨著父親的自己。
父親死去時帶走了他的全部罪過,留下羔羊一般潔白的德行和生鐵一樣冰冷僵硬的屍體。
父親死於車禍。死前在醫院急救了一個星期。媽媽始終不說那個星期到底花了多少錢,事實上,她本再也不提那冰冷且死寂的七天。
那時他們說,去見你爸爸最後一面吧。也有人說還是不見的好。另一些人說不見怕是再也見不到了。七嘴八舌中我上了車,不記得了車的顏款式,只知道車和車上的人把我放在了醫院住院部的樓下。
我從小厭惡醫院那冰冷如一條纏繞身體的死蛇的氣味,但是我卻不得不頻繁地進去醫院。因為我總是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著涼,不咳嗽,不發燒,不摔跤,不踩到地上的碎玻璃瓶和不被掉下的天花板砸到。每次去醫院,我都用尖叫和掙扎來表達自己的厭惡和恐懼,但每次都敵不過父親的胳膊,被捉了進去,我總是在父親的臂彎裡哭著喊著鬧著扭著轉著,為著自己痛苦的不甘。
可是這一次,父親,沒有了你堅實的胳膊押著,我卻仍是因為有你而走了進去。我進去那張大著嘴的入口,沿著陰暗的臺階一步步往上,穿過長長的靜靜的走廊,經過坐在長椅上的一排悉的人,不去看那中間的媽媽,打開那扇白
的門,我走了進去。
我走了進去。然後開始有滾燙的體,先是一滴一滴,然後是一串一串,劃過臉頰,來到我的
前,滲了進去。
生命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脆弱無力。
我那意氣風發的父親呢?我那年輕而且英俊的父親呢?我那時而暴跳如雷時而平靜似水的父親呢?
我只看到一顆模糊了五官的腫脹成了紫的頭顱,隨著艱難的呼
痛苦地起伏。這就是我的父親嗎?我甚至不認識他。
魚很痛,可是魚是啞巴,它無法發出聲音,只能在冰冷的水裡痛著痛著。沒有聲音。
我的淚全部落在我前最柔軟的部位,然後滲了進去。
全身都滿了管子的父親,一定很痛吧。平時那樣注意自己形象的父親,一定很介意自己被剃得七零八落的頭髮吧。熱愛自由,喜歡出走的父親,一定很恨這樣無法動彈地躺在
上吧。一向不喜歡看到我哭泣的父親,一定很厭惡此刻狼狽的我吧。
魚在冰冷的水裡痛著痛著,在身體的痛裡遊著遊著。沒有聲音。
父親,第一次我這樣沉默地站著,沉默地注視著不能動彈的你。一直以來,都是你沉默地站在暗處,注視著不敢動彈的我,在每次的責打之後,如何泣著沉沉睡去。黑暗中我看不見你的表情,只知道你在那裡站著,我便裝作已然安睡。於是現在便忽然有幻覺:你是否也只是裝作昏睡,其實在暗處靜靜地窺視著我?
父親,以前我只知道你愛我,不知道原來我也愛著你的。這一刻我終於知道。
出了病房,我徑直走過那些坐成一排的人。媽媽在後面喊著我,我沒有回頭,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眼裡有淚。
我穿過冰冷的走廊,走下陰暗的樓梯,走出這棟暗無天的房子,重新走回到太陽底下,
覺到了陽光的溫度。
我的眼淚放肆地瀰漫整個天空。
父親,第一次我不是因了你的責打,而單純的只是為你哭泣。我覺自己象一條魚,沉在冰冷的水底,不知為什麼會
覺窒息。我想叫,想喊你,想你能象以前無數次那樣地走進來,開燈驅走冰冷和黑暗,抱著我。想你能象以前無數次那樣地說著,不怕,爸爸在這裡。
可是你不在這裡,父親。這裡沒有你,什麼也沒有。水底只有冰冷的水,和疼痛著的我。我想要呼喚你,可魚是啞巴,沒有聲音沒有聲音,只有隨著我徒勞的張嘴而浮上水面的幾個氣泡。我窒息著窒息著窒息著。
原來魚是沒有眼淚的,即使它在水的心裡。
之後的子裡我一直慘白著臉象一個漂浮的魂魄四處遊走。老師們以為我在醫院,媽媽以為我在教室。我暴
在空氣裡暴
在陽光下,南方的冬天陽光總有淡淡的暖意,從天靈蓋滲進去,到心臟到四肢。
我在陽光下做著,找一個不被人打擾的地方,一個上午再一個下午地過者。我象一尊雕像,坐在聽得見上下課鐘聲的地方。我的朋友們——他們和她們——正在教室上著課,而我坐在這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貪婪地汲取著陽光的溫暖——彷彿以前從未見過太陽,又彷彿以後再也見不到太陽。
我每天按時回去,回媽媽一位同事的家去。她受託在這段時間照顧我。他們待我很好。每到夜晚降臨的時候,我便揹著書包往學校走去,到了學校門口,神情漠然地看著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男孩和女孩們或騎單車或步行地走進去,我卻並不進去,也不停下,而是一直走過去,走到我一個朋友的家裡去了。
朋友家住在鐵路旁,是一段已經廢棄了的鐵軌。我的這個朋友有著良善的眼睛和溫暖的脯,我依戀著她象依戀冬天的太陽。那個漫長的冬季裡的那個難熬的星期裡,她一次次敞開房子抱擁無處可去的我。
那一天終於到來。父親你終於沒有能睜開眼看我一下,從此我的成長我的痛苦我的生命與你無關。你是那樣毫無起地躺了七天,耗盡了我們的全部希望,然後走了。
在殯儀館守靈的那一夜,半夜時我出去了一次。郊外總是四面空曠且在夜裡灰黑一片。出了門後我站在那兒,什麼也看不清。然後我開始輕輕啜泣。
父親。究竟生命是什麼?難道我們面對命運真的無能為力嗎?父親!我痛恨這種疼痛,它提醒我生命的存在,也同時提醒我遲早有一天生命不再存在。父親。究竟什麼是我們可以相信的?為什麼,為什麼人要死呢?又為什麼,我們面對死亡如此痛苦?父親,你聽得見嗎?你現在靜靜地躺在那兒,象是凍在冰層裡的魚。你看得見水裡疼痛著的我嗎?
天亮後他們送你去火化,父親。聽說人死了後腦並不就停止生存,要三天以後才死去。
可是父親,今天才是第二天,他們便把你投向了火裡。你若還有意識,這該是怎樣的一種疼痛?我不敢去想你的受,我
同身受。
他們把爐門關上,便趕我出去。我不走,我陪著你。我從監視鏡往爐內張望了你最後一眼。於是我腦海中的最後影象,是爐內熊熊燃燒如一具乾柴的你的屍體。那一刻我已經沒有了任何疼痛的覺,因為我已經疼痛得不再知道什麼叫做疼痛。
從此我再沒有了這樣的疼痛,也再沒有了這樣的哭泣。
父親。這個冬天好長啊,長得我以為天都已經死去了。
但是天沒有死,它終於還是來了。人在四季
替中不斷死去著,但季節永遠不死。對樓窗口的草已經很濃很密很綠,我卻仍然
覺寒冷。我走不出那個冬天。我害怕看到草的綠,花的開,枝的芽;我害怕看到天的重新藍,樹的重新綠;我害怕見到同學的父親;我害怕聽到別人叫爸爸時快樂的聲音,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著這一切。
但人終於要成長和成的。我終究要學會怎樣去面對
天;我終究得知道如何去控制眼淚;我終究必須習慣怎樣去掩飾疼痛;我也終究應該懂得如何去偽裝自己。
父親,我可以做到不讓別人看出我的疼痛,但是,我怎樣才能學會讓自己不再疼痛?
那時電視臺放著《飄零燕》,很多人都看哭了,為小女孩悲慘的身世。我也哭了,因為每一集的結束時,都有一個鏡頭,是一個高個子男人肩上坐著一個小女孩,兩個人一起搖晃著腦袋快樂地走著的背影。父親,記憶中沒有坐過你的肩頭,可是為什麼會有那樣一種悉的舊痛,讓我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父親,我經常給朋友們講你,我只記得你的所有好處,我平鋪直敘,她們卻泣不成聲。我的那些善良而美好的朋友們啊,每一次我為你而寫的文字,她們看過還給我時上面都落滿了純潔的淚水。
都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麼久以後忽然想到,父親也是喜穿淺藍襯衫的白皙男子。
下個星期我就十九歲了,於是在今天,我想起了所有那些在我生命中經過的男生,男孩和男人,包括我的父親。他不是我最早喜歡上的人,也不會是最後的,但卻永遠是我生命中刻痕最深的。我直接來自於他。
此前和此後,我還遇到過和喜歡過一些象他和不象他的男孩,他們不一定喜歡穿淺藍襯衫,也不一定有白淨的面龐,卻都曾
經我的生命,然後又都
走了。
但是我還都記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