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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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的孫子直地躺著,一張臉蠟黃。上年就得了幹癆,一個勁兒地吐血,硬是把血嘔乾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飯,還叫我,爺爺,扶我起來坐坐。沒提防,就死了哩!"鮑五爺跺著腳。

老孃們搭著。

隊長擠了進來,蹲在鮑五爺身邊開口了:"你老別忒難受了,你老成不了絕戶,這莊上,和社會子一輩的,仁字輩的,都是你的孫兒。"

"就是。"

"就是啊!"周圍的人無不點頭。

"小鮑莊誰家鍋裡有,就少不了你老碗裡的。"

"我這不成吃百家飯的了嗎!"鮑五爺又傷心。

"你老咋盡往低處想哇,敬重老人,這可不是天理常倫嘛!"鮑五爺的哭聲低了。

"現在是社會主義,新社會了。就算倒退一百年來說,咱莊上,你老見過哪個老的,沒人養餓死凍死的!"

"就是。"

"就是啊!"鮑五爺抑住啼哭:"我是說,我的命咋這麼狠,老孃們,兒子,孫子,全叫我攆走了…"

"你老別這麼說,生死不由人。"隊長規勸道。鮑五爺這才漸漸地緩和了下來。

二鮑山那邊,有個小馮莊,莊上有個大閨女,叫小慧子。60年,跟著她大往北邊要飯,一去去了二三年。回來時,她大沒了,卻多了個二歲的小小子,說是路邊上拾來的。她就叫他拾來,他就叫她大姑。於是,漸漸的,一莊子人都改口叫大姑了。大姑一輩子沒嫁人,守著拾來過。大姑疼拾來,疼親兒似的。拾來吃稠的,大姑喝稀的;拾來穿新的,大姑穿補的。只見大姑對拾來翻過一次臉,倒也不是為什麼大事。拾來不知從哪翻出個貨郎鼓,坐在門口搖著耍,大姑劈手奪過去,給了他一耳巴子。多少好東西叫拾來糟蹋了,大姑也不心疼,也不知這貨郎鼓是金打的,還是銀打的。倒是有些蹊蹺。還有一樁蹊蹺事。有一天,幾個媳婦姊妹坐在一堆曬太陽納鞋底,拾來走過來,一頭鑽進大姑懷裡,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臉變了,推開拾來,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來呆站著。媳婦們逗拾來:"想吃媽媽?找你娘去,這是你姑啊!"拾來扁扁嘴,要哭又沒哭。

漸漸的,莊上傳出一個怪話,說的什麼怪話,從不叫大姑聽見,倒是常常有人去問拾來:"拾來,你大姑那貨郎鼓找來讓我耍耍可管?"

"拾來,你大姑的媽媽你吃過嗎?"

"拾來,你大姑…"拾來雖小,卻曉得問的不是好話,倒不回去向大姑學嘴,只是一味地沉默。問的人便越發覺著蹊蹺,越發地要問。

拾來陰沉沉地看著他,然後一聲不作地走了。於是,人們更加覺著這一大一小共同保守著一個什麼秘密。而抬來則變得孤寂起來,盡力躲著人,和一切人疏遠著,只與他大姑接近。

就這樣,大姑帶著拾來過。到如今,大姑老了,沒人上門提親了;拾來大了,長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條漢子,幹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還是大姑她大蓋的那間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來要彎下才能進門。屋裡黑的,一眼兩塊磚大的窗,冬天團草,夏天把草投了。灶底下是張案板,案板邊上是一張板上一領涼蓆,涼蓆上一個枕頭一條被。拾來大了,一頭睡不下了,大姑縫了個布口袋,進麥穰,又做了個枕頭。一人一頭睡。大姑抱著拾來的腳丫子睡,拾來的腳丫子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懷裡,心裡才覺著踏實,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的夜裡,拾來覺著有點燥熱,忽然睡不著了。一雙腳擱在大姑的懷裡,暖暖的,軟軟的。他輕輕地動了一下腳趾頭,腳趾頭碰到了一個更加柔軟的地方,他頭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動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風吹進窗,窗裡的草"嗞啦啦"輕響了一下。他試探著又動了一下腳,想離那柔軟遠一些,不料他的腳在那柔軟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來這才發現,他的腳是在一個溫暖的峽谷裡。這雙腳已經在這峽谷裡沉睡了十五年了。他覺到那峽谷最底層,最深處,有一顆心在跳動。風吹進窗,輕輕地響了一聲。

第二天早起,拾來眼皮子耷拉著喝稀飯,不吭一聲。大姑問他:"怎麼啦?哪兒不好過?"他不說話。

大姑去摸他的腦門。

他一扭頭,讓開了。

中午,大姑燒開了鍋,才見他扛了個涼架子回來了。問他從哪扛來的,他不吱聲,悶著頭,扯繩子網

夜裡,他自個兒睡在涼上,枕著枕頭,裹著一破棉絮,縮成了一團,直到下半夜才慢慢伸展開來。他夢見自己的一雙腳又擱進了溫和的峽谷裡,豈不知大姑把棉被給他蓋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三鮑仁文纏定了老革命鮑彥榮,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長篇小說。題目已經起定,就叫作《鮑山兒女英雄傳》。老革命這一生儘管有過幾崢嶸歲月:跟著陳毅的隊伍打了好幾個戰役,可謂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還從民政局領取幾元津貼,可他極不善於總結自己,也一無自我榮耀的慾望。他最關心的是一家六、七張口,如何填得滿。見了鮑仁文成天拿了個本本問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問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煩了。想起身而去,又經不住鮑仁文菸捲的籠絡。十分的折磨。

"我大爺,打孟良崮時,你們班長犧牲了,你老自覺代替班長,領著戰士衝鋒。當時你老心裡怎麼想的?"鮑仁文問道。

"也沒想。"鮑彥榮回答道。

"你老再回憶回憶,當時究竟怎麼想的?"鮑仁文掩飾住失望的表情,問道。

鮑彥榮深深地著菸捲:"沒得工夫想。腦袋都叫打昏了,沒什麼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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