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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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兒一來,便是帶了些風塵的,手腕細細白白,將幾個金踝子映得豔燦燦的。眉眼兒不算細,倒是很
拔,眼睛張得很開,黑
瞳仁佔了三分之二去,像藏住一汪“一品齋”的透亮墨汁,睫
都翹到能碰著上眼皮了。被那麼樣的眼一望,保管沒幾個男人撐得住的,所以伍兒少爺便興沖沖將她
了家來,珏兒那天據說是穿著銀白
鑲綠金絲滾邊的長襖,冬
下在雪地裡站著等老太太傳呼,那姿態把院裡所有的人都引來瞧了。
馮老太太是守傳統的人,從來不打聽風月的事,要不是白管家跟她講了“摘豔坊”是個粉頭堆,她還當那是賣胭脂水粉的地兒。當下馮老太太就吱會伍兒少爺,自己不會見一個花街柳巷的風光客,不少兒子態度堅決,黑著臉就告訴她:“我要娶珏兒過門。”所幸馮老太太也算是經過風雨的女人,一個人能獨自撐著馮家全盤生意的老太婆總歸是有些厲害的。她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還是叫白管家把珏兒叫進來,老太太也要看看這個把家裡的獨苗得六神無主的倒底是何方神聖。伍兒少爺那麼樣頂撞馮老太太也不是頭一回了,去年夏令他二叔被一幫拆白黨騙去了好幾千的大洋,這個“天煞孤星”便帶著一幫人去給二叔出頭,把人家膀子都下了,搞得喬爺到處放風說要把那小子捉去“拜關公”結果馮老太花了大代價才把事情給平了。如今伍兒大了,也該找個女人給他收收心,沒曾想大戶人家的女兒都怕了他,大概也只有粉頭也不懼他。
這樣想著,珏兒就進來了,整個屋子原本被寒氣將地陰沉沉的,現在有個可人往裡頭一站,整個廳剎那都亮堂了。馮老太太面上紋絲不動,心裡也在暗暗打顫,果然是個人見人疼的尤物,是個男人都得捧出金山銀山的主。於是問了珏兒生辰八字,回答地居然也乾脆清
,頭含得低低地,眼神倒不
怯,嘴角還不住往上翹。
“讀過書嗎?”馮老太面上也笑笑地,問話卻不含糊,她打定主意要句句掐在準心兒上。
“念過一些,識得幾個字。”珏兒抬起頭來望了伍兒少爺一眼,大眼睛裡都能滴出水來。馮老太的氣當即就上來了,直衝腦門兒去,那樣子公然在她面前和兒子眉來眼去的主,將來若進了門,保不齊坐到伍兒頭上來。
“在摘豔坊呆多久了?什麼時候認得伍兒的?”
“今年秋天選花魁的時候。”
“你選中了?”馮老太笑得更自然了,她一眼望穿珏兒講這話的猶豫勁兒,原來這粉頭倒還曉得“花魁”對正經人家來講是個尷尬事體。
“那還得多虧伍兒少爺撒的銀子多啊。”珏兒這一句話把老太太噎得一愣一愣地,她斷想不到眼前這煙花女還能綿裡藏針,給自己一個不硬不軟的釘子。
廳裡的空氣馬上冷下來了,馮老太的嘴角都往下掛了,囗一起一伏,眾人都知道老太太的脾氣,她不響,所有人都不敢吱聲,這事今天也休想完好收場。珏兒這回是硬著脖子盯馮老太太的眼,老太太在紅木雕龍椅上也坐得僵直了,兩個女人幾乎快把氣氛繃一道破囗出來。
“媽,珏兒的針線活也很好,會讀書寫字,還能給您梳頭呢。”伍兒看看形勢不對,忙出來打圓場。
“你閉嘴!”馮老太太喝道,這一聲驚得白管家都有些發。
“你和伍兒的事我準了,明兒讓白管家給你們看個子,
你過門。”馮老太講得斬釘截鐵,一下子把珏兒姑娘的命盤給翻了個轉身。
馮家從此便要多了個有名的美人,然而眾人背地裡的閒話也是紛紛擾擾,囗水積得都能給大院裡所有的僕人泡茶喝了。馮老太太依舊是乾淨利落地指揮下邊人辦事,給珏兒添了幾件面首,裁了紀家錦繡輔裡最貴的料子做衣裳、通知人發請柬、開菜單辦酒席,一切都有條不紊。每每和蘇太太、顧太太她們打牌,那幾個“大炮嘴”便嚷嚷著馮老太是瞎了心眼,什麼都慣著兒子,馮老太也只是笑笑道:“伍兒大了,有些事情我們也管不了,何況心都已經向著珏兒了,我們做娘不該被小子嫌棄才好。”那話講出來聽著順耳,殊不知老太太心裡快滴出血來了。
珏兒的事,馮老太太心裡自有想法,於其把兩個正愛得死去活來的年輕人分開,讓他們懷著怨恨鬧到天翻地覆,寧勿索就隨了他們的願。來
方長,她什麼事情沒遇過?什麼檻沒跨過?區區一個
女還難不倒她。老太太心裡那把刀早就磨得霍亮,早晚這小娼婦要死在她手裡頭!
伍兒的婚事果然辦得風風光光,珏兒身上那幾件用翡翠和紅瑪瑙鑲拼起來的行頭是珠寶行“丁妙手”的傑作,將一個本就天生麗質的可人更是襯得活生香。聽說珏兒那之前最大的金主便是喬爺,所以珏兒過門那天,喬爺居然給馮家送了一尊純金打造的觀音做賀禮,以示對珏兒舊情難忘。馮老太太將觀音擺在佛堂裡,每每唸經的時候,心裡那把刀就越磨越利。
新婚的那當囗,伍兒果然收了心,一心一意跟著白管家學起生意來。到了分,馮老太見伍兒學得差不多了,便要他去南洋辦事,出了幾趟短差之後,白管傢俬下會意:少爺能夠獨立做事了。於是老太太便找來珏兒商量:“媳婦啊,你倒是比媽想像的還賢淑些,伍兒現在不像以前那麼荒唐了,收了心做生意,也做得蠻好。我想再讓他鍛鍊鍛鍊,去上海掌管錢莊。辰光不長的,就幾個月,能管得好,我這把老骨頭就隱退了,把家當都
給他去,我就天天吃齋唸佛,老了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今後還得多虧你照顧著啊。”一番話語重心長,把珏兒說得眼圈都紅起來了,於是她忍著分離之痛,當下就勸說了伍兒往上海去。
伍兒一走,馮老太太就開始行動了,她叫來蘇太和顧太打牌,三缺一找來珏兒。珏兒推說身體不適,不來了。馮老太叫白管家去探了探,道是一個人在房裡做針線,看不出病態了。老太太這才暗暗吃驚,原來小娼婦也是有心計的,曉得這兩個月伍兒不在她子要難過了,所以可著法兒避開她。要不然光憑蘇太和顧太的毒嘴毒心,早就殺倒那小婦人了,馮老太嘆囗氣,悶悶地打了幾圈便散了局。
次珏兒過來馮老太那裡請安,講是昨兒個胃部不適,今天請了醫生來瞧,因為失了老太太面子,故端了她親手做的芙蓉糕來吃。馮老太喜食這種添了酥油的點心,早起必要嘗一塊,於是心裡倒也有幾分受用。然而她依舊給珏兒換了帖身丫環,叫心腹蘭姐替下了和珏兒情同姐妹的紅香。蘭姐天生潑辣難馴,除了老太太誰也不服,跟了珏兒她也曉得自己的使命,於是時不時來給馮老太報個信,當晚她就摸到佛堂來告訴老太太,醫生今天真來了,給把出了喜脈,珏兒給醫生
了紅包,道是讓他保密,等伍兒少爺回來後再講出來。
馮老太太的心一下揪住了,她想不到珏兒心思細密到這個程度,雖是風月場裡出生的,倒是懂得在豪門大院裡的生存之道。老太太當下就囑咐蘭姐把伙食改了,剩著珏兒害喜的時節別給她營養,削減她的月錢,一下子治出她的病來。蘭姐聽著也忍不住捂嘴道:“老太太,您這不是要學王熙鳳害死尤二姐那一出?!”馮老太立即板著臉阻她講下去。
自此後,珏兒的伙食便成了青菜豆腐湯,然而她依舊每帶著芙蓉糕給馮老太請安。馮老太見她
漸消瘦下去,心裡開出了一朵滴黑汁的花來。這小娼婦果然還是秀
可餐,只是面
顯蒼白些,身段還是如懷胎前那般風
,腹部平平地不顯波瀾,似是用布裹住了。一個月後,珏兒終於頂不住了,走起路來也有些踉蹌,送糕點的事體也就託了蘭姐。馮老太為此還裝模作樣地去探望過珏兒,帶了人參雞湯來要給她補身,實則她也曉得,長期食得清淡,偶然大補一回往往適得其反,更傷元氣。果然珏兒飲了那補湯後,便起不了
了。
然而馮老太太心心念念要治死珏兒的心也似是被佛祖嗅著了,她原本豐潤的臉頰乾癟下去,如鬼魅般悚人。心裡有魔在啃嗜良知,總歸是痛苦的,老太太也像是中了咒般朝不能食,夜不能寐。白管家勸她請大夫來診,被她拒絕了,她當那是菩薩給她的懲罰,所以再怎麼著她也得裝著健壯看看那娼婦的慘相。珏兒眼見著已失了半條命,馮老太太也被煎熬幹了力,身形也磨得和那把“刀”一樣薄了。兩個女人便就那樣子支撐著,珏兒為了見著夫君,馮老太為了看媳婦殞命。
兩個月後,喬爺過來了,頭抬得比房梁還高。馮老太太被白管家扶著起來他,被他掃了一眼,也不見有甚禮儀。馮老太當即便也冷下臉來,將原本就已臘黃削尖的面孔變得更嚴厲起來。喬爺也不多話,擺了一張欠據在老太太面前,道是伍兒少爺在跟他賭錢,一夜之間將上海的錢莊輸給他了,還欠了他幾十萬大洋,用馮家大院來抵,今天他是來收這院子的,限令三天讓裡邊的人搬出來。馮老太望著欠據上兒子那鮮紅的指印,眼前隨即便黑下來了。她醒來的時候,頭頂彷彿還被揭了天靈蓋,涼到了腳底。
那天夜裡,馮老太太百集,她曉得自己時
不多了,身子已經動不了,要抬一抬手都彷彿得使出千鈞的力道。她不
落下淚來,當是菩薩給她壞心的報復,天要誅她也是無可奈何。
此時一個天仙般的身影立在她面前,是珏兒,她雙頰豔紅鮮美,眼裡含著盈盈笑意,一件桃紅的寬袖短襟細得體。眼前這個珏兒,絲毫看不出病態來,倒像是剛剛有了喜事,嬌豔得緊。
“媽,您身體可好不?我是來向您告別的。”珏兒的聲音輕輕柔柔的。
“告別?你要去哪兒?”
“我還留在這兒,和喬爺一起過,要走的是您啊。”珏兒笑了,出幾顆潔白俏麗的牙齒。
馮老太太這才望見她手裡託著一盤芙蓉糕,飽滿豐厚地糕體上撒著油光光的紅綠絲,它們在盤中被堆成好看的形狀。哇地一聲,馮老太吐出積在前的一囗血來,她抬頭望著這個如花似玉的媳婦,終於徹底覺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