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球球無法斷定,曾在牆角里居住的人,是不是縣長。哮嚴重地影響了她的鼻子對氣味的分辨能力。梧桐樹下,縣長的味道早被風吹雨淋,洗劫一空。只有縣長那身破爛的衣服和蓬亂的白頭髮,清楚地印在心裡。後來的夜晚,球球每天都會來這個牆角看一次。她終究沒有看到縣長。某一個時刻,她忽然察覺到,過去的那些
子,縣長其實一直在她的身邊,陪伴她,並且保護她。這似乎有些怪異。她堅信是這樣的。現在,就算看不到縣長的人,她也覺得縣長正在某個角落看著她,
出潔白的牙齒,傻呵呵的笑。一層溫暖包圍了她,似乎將臉落在枕頭上,有片刻的柔軟與舒適。她聞到了夏天,梧桐樹下的夏天,花母豬的
汁香味,如空氣在夜
裡漫遊。她不打算再找縣長了。她同樣相信,縣長像一件東西,由於自己的疏忽,一時不知遺漏在哪個地方,越是拼命尋找,越是找不到。但是,會在某一天,某個時刻,突然出現,那時,擁有的便是巨大的驚喜。她所要做的,便是等待。
羅婷著肚子上了船,跟著林海洋的船往返。並不是船上需要人來買票,就算真需要一個幫手,那林海洋又怎麼可能讓大肚子的老婆來幹這份工作。羅婷自己要跟船。羅婷為什麼這麼做,林海洋心知肚明,只得由著她。白粒丸店的老闆娘隔三岔五地往益陽跑,坐的都是林海洋的船,羅婷怎麼放心得下。待老闆娘在益陽開了白料丸分店,更是免不了在小鎮之間來回奔波,免不了和林海洋碰面的,誰知道他們又會幹些什麼事情。這種擔憂總是纏繞羅婷。她一面擔心,狠狠地詛咒老闆娘,一面忍不住羨慕起
燕夫婦來。
燕和阿泰成天夫唱婦隨,形影不離,連給別人暗送秋波這樣的事都不太可能發生。那種生活,那種情
,乾淨純粹,省了不少心煩事。像林海洋,
出而出,
落而歸,大部份時間都在羅婷的視線以外,家就像旅館,也不知還有多少瞞天過海的事情。當然羅婷也不可能天天跟船。不跟船的時候,她便去白粒丸店,試圖和球球又恢復她結婚以前的那種友好關係。
有關球球的言蜚語,羅婷置若罔聞。球球已經沒什麼朋友了,既有她主動疏遠的,也有別人主動疏遠的。厲紅旗希望和球球保持朋友關係,球球拒絕了。她說還是像從不曾相識為好,現在既便是還像朋友,那也是虛偽的。厲紅旗雖認為愛情不在,友情在,但球球堅持一是一,二是二,黑白是非絕不混淆,她不能從一個角
,轉換成另一個角
。球球與羅婷的關係,一直搖擺不定,事實上一直是被羅婷左右,她習慣了羅婷的忽冷忽熱,時好時壞。不過,球球對朋友的熱情,已經冷卻,她如習慣羅婷的冷熱,習慣了一個人。和縣長說話很好,她無話不聽;和老鼠說話很好,它的小眼睛閃亮晶瑩;和空氣說話很好,它無所不容。她們永遠不會出賣誰,且守口如瓶。
子像一頭牛,默默地把一年的犁拉到盡頭,也不回首,仍不緊不慢地向前拉去。離過年尚有十來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聲,早已在街上東一響,西一響地熱鬧,氣氛中有了過年的喜慶。這時候,一場
從空氣裡夾裹而來,襲擊了小鎮,許多人病倒了。身體強壯,抵抗力強的,三兩天便
了過來,像球球這樣的體質,體內的病菌,就像一個潛伏已久的漢
,一見風吹草動,立馬就蠢蠢
動,和
裡應外合,她身體的堡壘一下子就被攻下了。
球球一病就病了一個星期。
打針吃藥後,似乎是治好了,人卻不再像從前那樣舒坦。她面帶
紅,不咳嗽時,也是這樣,總像是被火烤熱了皮膚。她覺得身體輕了,
息重了,耳朵裡時常嗡嗡地,像電波
動。有時候,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能幹,
息聲在她自己聽來,尖銳得像金屬的相互碰撞,或者像一隻尖叫著划向空中的帶哨的沖天炮。有時候,她覺得
息使她浮起來,她
覺自己坐在船裡,左右搖晃得厲害。有一次,她雙眼一黑,忽地跌入黑暗當中,片刻間,她看見了算命老
,滿頭花白的頭髮,整齊的牙齒雪白,毫無松落的跡象。老
的形象一瞬即逝,她很驚訝,她總是不自覺地把老
和縣長混淆了,連暈眩間的幻覺都是這樣。於是,她尋思著,正月間
個時間去給老
拜個年,她想,那時候,她應該能看到老
的樣子,看到她坐在陽光下的那種雙目失明,卻無所不見的從容。她甚至想象,老
穿一身豔麗的衣裳,像她年輕時那樣。如果老
心情不錯,她就請她算一算,算一算事業,或者算一算縣長出現的時間。她還有許多夢,等待老
的解析;有許多困頓,有待於老
的點撥。
球球的病除了咳嗽,特別怕冷以外,似乎並不影響生活,只是模樣顯得越發柔弱與溫順。小鎮的言,在經歷了一番洶湧的衝擊之後,發現對象如此不堪一擊,即不招搖,也不強硬,便自覺沒有什麼意思,竟有些憐憫地默默沉寂了。這些溫和的鎮里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個鄉下女子往絕路上
。她們的所作所為,都只怪生活太過平淡無瀾。
近年關了,小鎮人也將力投入到過年的準備當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水底。小鎮暫時風平
靜。也沒有人關注球球的身體狀況,只有球球她自己明白。她常覺得自己飄浮起來,離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離。有時候明明有人從前面走近,她卻愣是看見對方往後退去。她的生活中,最真實的事情只有兩件,那就是發出金屬音質的咳嗽與
氣。
厲紅旗暗底裡仍在關注球球。厲紅旗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知道,事實上,球球並沒有錯,她的身體與情,都坦誠地
給了他,但他跨不過世俗的門檻,越不過自設的樊籬。小鎮太小了,小到一切都在人們的視線犯圍以內。他有時嫌自己的屈從,對球球於心有愧。有時又想球球乞求他,要他繼續愛她,不要分開,但球球卻一句話也沒有,竟比他還要堅決。用球球的眼淚將自己軟化的夢想泡湯,他反倒覺得自己被球球拋棄了,並不安心。這個冬天,目睹球球嬌弱病態,厲紅旗心底終於湧起一股男子漢的氣慨,忽然間柔情滿懷,盟生照顧球球的衝動。他相信,球球的病,和她掉進河裡有關;球球掉進河裡,和他有關,他是有責任的,因為他在她身邊,沒有保護好她。
球球,其實,我們…你,我仍然喜歡你。球球房間裡的陰冷使厲紅旗一顫。他在邊坐下。球球
氣聲很大,和門縫裡進來的風一起,涼颼颼地穿透厲紅旗的脊背。厲紅旗說什麼,球球沒有聽清楚,但她從他的嘴型看出來,他在說他喜歡她。
想和我上,是麼?不用拐彎抹角啊,又不是沒上過,又不是第一次。她漫不經心的話,像一記耳光
打在他的臉上。他面紅耳赤。
球球,你,別這樣自暴自棄,以前是我錯了,現在,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了,你不要這麼理解我,我…厲紅旗正說著,球球一番猛烈的咳嗽打斷了他。她嗓子裡卡了一口濃痰,幾次試圖吐出來,都沒有成功。他替她捶背,她一隻手推開了,面朝牆壁專注地咳嗽,呼中夾有咕嚕咕嚕的雜音。半晌,她別轉臉來時,已經有鼻血滑淌下來。他慌了手腳,命她仰起頭來。她若無其事地一笑,用
巾擦掉鼻血,說,小事,習慣了,一會就好。
她的鎮定讓他吃驚,那次在烏篷船喝酒時,那個在斷橋上柔弱與無力的女孩子不見了,她生命中的苦楚,被她現在的冷淡覆蓋了。她現在的冷淡,把她生命的苦楚淹沒了。
球球,原諒我,或者,懲罰我,好嗎?他自知有錯,他對她的傷害,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抹平的,因而只是不斷的企求。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咳,咳…也許我該請我自己原諒自己。球球說。是咳嗽溼潤了她的眼睛,她沒掉淚。
不,你沒有哭,你沒有哭,就是在怪我。每次都是那樣,你只有哭出來,才表示你很委屈,願意。只有眼淚才是你的真心。你哭吧,球球,哭出來好嗎?他很著急。她的鼻血不時地
淌出來,他用指頭幫她揩了幾下。血,慢慢地止了。他順著手勢掠了一下她額前的頭髮,她也許被他手指的溫暖或者溫情觸動,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並且趴在他的肩膀上,很久沒有抬頭。
他沒有動,由她哭。他知道,哭著,是痛快的。他企盼她哭。因而堅決地用肩膀承受著她的眼淚,鼻涕和嘴裡呵出的熱氣,把自己凝固成一堵牆,直到她的哭聲漸漸微弱,暴風驟雨般歇息下來,恢復平靜,他才鬆了一口氣。他也覺到她原本堅硬冷漠的身體,在他的手中融化,緩緩地鬆軟開來,她的雙手不知不覺地箍緊了他。
他隨之明白,她已經原諒了他,便把欣喜與愛意融入雙臂,同樣的抱緊了她。
兩人半晌沒說一句話。
老鼠在屋樑上逃竄。
她嗓子裡的聲音,像北風在遙遠的地方吹刮。
他只聽得有把鏟子,把瓦礫鏟來鏟去,碎片與鐵鏟撞擊的聲音,正好從她的喉嚨裡傳出來。他掰開她的手,兩手捧住她的腮,讓她張開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裡去。她屏住呼。聲音消失了。他看到一個
口。空
。
很難受是嗎?他對著口說。他知道這個
裡的聲音,使她呼
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鑽進去,將那裡打掃一遍,像
塵器,把所有的灰塵
出來,像鏟子,把每一塊碎片都剷除乾淨。但是不可以。他鬆開她,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懊悔當初沒學醫。
球球,我們結婚吧。面對眼前的空,他像醫生詢問患者,或者是下了診斷,又似乎要給剛才的舉動一個結果。球球肚皮一癟,深
一口氣,再吐出來,彷彿一聲嘆息。
球球,你不願意嗎?我很認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醫生的診斷,醫生大約會是厲紅旗現在的神情。他情緒並不烈,也不驚訝,只是看著自己的手,或者近處的東西,相當溫和與誠懇。所以患者和醫生吵不起來。球球首先是因為心裡的委屈沒有完全稀釋,排解,即便是寬容了他,人一時半會還是轉不過彎來;這時,她是
覺到他溫和中不容置疑的力量,便給了他一個含淚的微笑。
我願意,我為什麼不願意呢?你不要後悔就是了。她說。眼睛裡閃現一束快樂的亮光,他覺得那非常耀眼。一個人,若能讓一雙眼睛發出這樣的神采,是幸福於己,還是賜福於人呢?她眼裡的亮光,是偏於“愛”多一點,還是偏於“嫁”多一點呢?
幾個小疑問從他心底一閃而過。僅僅是一閃而過。
他來不及想太多,他本不是個多愁善的人。他只是動情地吻了她。他已經好久沒有吻她了,
覺既新鮮,又
悉。
正月,正月十五就結婚。我聽人說了,那是個大好子,鎮裡就有幾家辦婚嫁的呢。厲紅旗迫不及待,要把球球娶進家門。
這麼快?!這一回球球是真高興了,高興得難以掩飾,或者說她本不願掩飾。她眼裡的那束亮光已經變成一盞燈,使屋子裡一片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