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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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是和你開國際玩笑,也不是和你開國內玩笑,我們是要你殺了我們。"老蘭沉思片刻,苦笑著說:"孩子們,我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誤會,你們現在還小,大人的事情,你們不明白。我估計你們是受了壞人的挑撥,但我相信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現在我什麼也不對你們解釋,你們如果恨我,隨時都可以殺我,我恭候著你們。"
"我們不殺你,我們為什麼要殺你呢?我們也不恨你,我們只是不想活了,我們只是讓你殺了我們,我們請你殺了我們。"
"我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行了吧?"老蘭說。
"那也不行,"妹妹斬釘截鐵般地說,"你必須殺了我們。"
"小通,嬌嬌,好孩子,別鬧了,"老蘭說,"你們父母的事情,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我心中一刻也不得安寧。我時刻都在考慮你們的前途。孩子們,聽我的話,不要鬧了。你們想工作,我安排。你們想上學,我也安排。好不好?"
"不好,"我說,"我們什麼也不想,我們就想死。你今天必須殺了我們。"一個胖臉的外地客商笑著說:"嗨,這兩個小孩,真是有意思。"
"這是兩個天才,"老蘭笑著對客商說,然後轉過臉來對我們說,"小通,嬌嬌,你們先去吃,讓黃彪給你們上最好的
,我現在有事,待會兒,我們一定商量出個解決的辦法。"
"不行,你再忙也不差這點時間,"我說,"只要兩刀,你就把我們殺了。殺完我們,你繼續忙你的事情,我們耽誤不了你多少工夫。你如果現在不殺我們,我們每天都會來煩你。"
"反了你們了,小東西!"老蘭拉下臉來,惱怒地喊,"黃豹,把他們出去!"黃豹走過來,一手抓著我的脖子,一手抓著嬌嬌的脖子,把我們拖拉出去。他往外拖我們,我們很順從,一點也不反抗,但只要他鬆開我們,我們就要去找老蘭,我們找到老蘭,就會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裡遞,同時我們就懇求他殺了我們。
我們的威信,像禮花一樣轟地躥上了天。從此之後,我們每天都去聯廠找老蘭,找到他就求他殺我們。老蘭安排了門衛攔截我們,不許我們進廠。我們進不了廠,就在大門口坐著,耐心地等待。只要老蘭的車一
頭,我們就撲上去,跪在車前,舉著刀子剪子,請求他殺我們。後來老蘭乾脆就不出廠門,我們就在大門口高聲喊叫:"老蘭啊老蘭,你出來殺了我們吧~~~老蘭啊老蘭,你行行好殺了我們吧~~~"沒人的時候,我們只是坐著,有人的時候,我們就站起來喊叫。馬路上的人,聽到我們喊叫,往往會走上前來問我們的究竟,我們也不回答,只是更加賣力地喊叫:"老蘭啊,殺了我們吧~~~求求您啦~~~"我們估計,在很短的時間裡,關於我們的故事,已經在半個縣的範圍內
傳開了。其實,何止是半個縣呢?應該是半個省,半個國,因為,那些來
聯廠訂貨的人,天南海北都有。
有一天,老蘭化妝成一個老頭,坐在一輛破吉普車上,想從大門混出去,但他身上那股子獨特的氣味,我和妹妹大老遠就嗅出來了。我們攔住吉普車,將他從車篷裡拖下來,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中硬。他接過刀子和剪子,虎著臉,說:"癤子不出膿,早晚都是病。"他先把右腿放在吉普車的踏板上,把褲腿子擼上去,將那把刀子,對準了腿肚子,噗的一聲紮了進去。然後,他把右腿拿下來,將左腿放上去,擼上去褲腿子,用那把生鏽的破剪刀,瞄準腿肚子,噗的一聲紮了進去。他把左腿也從踏板上拿下來,雙手拎著褲腿子,腿上
著刀子剪子,在大門口走了兩圈,許多的血,從他的腿肚子上
了下來。他把右腿放在吉普車的踏板上,將那把刀子地拔出來——一股黑紅的血隨著躥出來——扔在我的面前。他把右腿拿下來,將左腿換上去,將那把剪刀,哧地拔了出來——一股子藍
的血躥出來——扔在妹妹的面前。他看著我,輕蔑地說:"小子,有種嗎?有種你也來這麼兩下子。"在那一瞬間,我
到我們又要慘敗了。老蘭這個雜種,竟然用這樣的方式把我們
向絕境。是的,我知道,如果我和妹妹也把刀子和剪子扎進自己的腿肚子,那老蘭就徹底地輸了,他除了自殺,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挽回面子。但把刀子扎進腿肚子,實在是太痛了。孔夫子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我們往自己身上戳刀子,就是公然地和孔夫子作對,那我們就成了沒有教養的人。想到此處,我說:"老蘭,你這是幹什麼?你以為用這套青皮
氓的混賬無賴手段就能夠把我們嚇退嗎?沒門。我們連死都不怕了,我們還怕什麼?我們不會自己往自己身上戳刀子,我們請求你往我們身上戳刀子。你即便把你腿肚子上的
全部旋下來,我們也不會放過你。你如果要想清靜,除非殺了我們。"我們撿起沾了血的刀子、剪子,再次往老蘭的手中遞去。老蘭奪過我手中的刀子,猛地往遠處扔去。刀子在陽光中飛越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麼鬼地方去了。老蘭從嬌嬌手中奪過剪刀,猛地扔出去,剪刀在陽光中飛躍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麼鬼地方去了。老蘭幾乎是哀嚎著喊叫:"羅小通,羅嬌嬌,你們這兩個比鬼還難纏的傢伙,你們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我們沒有別的要求,"我和妹妹齊聲說,"我們只是活夠了,請你把我們殺死。"老蘭拖著兩條血腿,爬上吉普車,逃跑了。
大和尚,有句著名的話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老蘭知道。老蘭從這句話裡汲取了智慧,當我們費了好大的力氣,從鎮上修理電視機的李光通那裡借來了一塊馬蹄形的磁鐵,把刀子和剪子找回來,繼續著我們的求死行為時,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那是老蘭逃跑後第三天的中午,我和妹妹坐在聯廠大門口,剛對著路上的一個結婚車隊喊叫過讓老蘭把我們殺死的話,就有一個五短身材、鼻子像山楂、肚子像啤酒桶的傢伙,拎著一把明晃晃的殺牛刀,腳步蹣跚地走到我們面前。到了我們面前,他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很狡猾,很無賴,很惡
,很
氓。他說:"不認識了嗎?"
"你是…"
"和你比賽過吃的萬小江,你的手下敗將。"
"啊,你胖成這樣子了。"
"羅小通,羅嬌嬌,我像你們一樣,活夠了,活的夠夠的了,一分鐘也不願意多活了。我請求你們兩個把我殺了。用你們手中的刀子剪子殺我也行,用我手中這把大刀殺我也行,我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任何道理,我就是請求你們把我殺死。"
"滾開,"我說,"我們跟你無怨無仇,為什麼要殺你?"
"是的,"他說,"你們的確跟我無怨無仇,但我就是要你們把我殺死。"說著話,他就把那把大刀硬往我的手裡。我和妹妹躲避著,但我們躲到哪裡他就跟隨到哪裡。他的身體那樣臃腫,但動作卻出奇地靈
,簡直是一個貓和老鼠
配後生出來的東西。這樣的東西該叫什麼名字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他。
"你們到底殺不殺我?"
"不殺!"
"那好,你們不殺,我就自己慢慢地殺自己,"他說著,就用刀尖在自己的肚子上劃開了一個口子,劃得很深,先是出來黃
的脂肪,然後血就出來了。
妹妹哇哇地嘔吐起來。
"你們殺不殺我?"
"不殺。"他又在肚子上劃開了一道口子。
我和妹妹轉身就跑。他在我們身後緊緊追趕。他舉著大刀,肚子上著血追趕我們,一邊追趕一邊喊叫:"殺了我吧~~~殺了我吧~~~羅小通,羅嬌嬌,你們行行好殺了我吧~~~"第二天上午,我們在
聯廠大門口剛一
面,他就提著大刀,邁著小短腿,袒
著傷口翻卷的肚子,飛快地跑過來。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羅小通,羅嬌嬌,你們行行好殺了我吧~~~"我們逃出去好遠,還能聽到他的喊叫聲。
我們回到家,息未定,就聽到大街上一陣摩托車聲。一個戴著墨鏡的人,開著一輛掛著偏斗的草綠
摩托車,停在了我們家大門外。萬小江從偏鬥裡爬下來,提著大刀,
著肚子,搖搖晃晃地進了我家院子。一進大門他就大聲喊叫著:"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們關上房門,萬小江就用他的肥大的
股撞擊門板,一邊撞擊一邊喊叫。他的嗓音十分尖利,似乎能劃破玻璃。我們捂著耳朵,還是
到難以忍受。我們看到,房門在他持續不斷地撞擊下開始晃動,把門扇固定在門框上的木螺絲從合頁上漸漸脫出,終於,轟隆一聲,門扇倒下,緊接著喀喇幾聲,門扇上的玻璃破碎。他踏著門板和碎玻璃進來了。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他喊著,把我們進了牆角。
我和妹妹從他的腋下衝了出去。我們在大街上狂奔。那輛摩托車緊緊地追隨著我們,萬小江的喊叫自然也就追隨著我們。
我和妹妹跑出村子,進入野草叢生的原野,但那個摩托車駕駛員很可能是他媽的一個摩托車運動員出身,他開著摩托,衝開半人高的野草,越過一道道積水的溝渠,驚起來許多因為雜和混血而長相怪異的野獸,萬小江那折磨著我們神經的喊叫聲始終在我們耳朵邊上繚繞…
大和尚,就是這樣,為了躲避萬小江這個無賴,我們逃離了家鄉,開始了的生活。在外邊
了三個月,我們回到家鄉。我們進了家門,發現家裡的東西已經被小偷偷光,電視機沒了,錄像機也沒了,箱子翻了個底朝天,
屜被拉開,連鍋都被人揭走,剩下兩個黑鍋框,難看,像兩個沒有牙的大嘴。幸好,我那門迫擊大炮還蒙著炮衣,蹲在廂房牆角,炮衣上落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我們坐在自家大門的門檻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哭泣。許多人,有提著瓦罐的,有提著竹籃的,有拎著塑料袋子的——瓦罐裡竹籃裡塑料袋子裡都盛著——香香的
親親的
——放在我們面前。他們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們。我們知道他們希望我們吃
,好吧,好心的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子們,大哥大嫂子們,我們吃
,我們吃。
我們吃。
吃。
吃。
吃…
大和尚,當我們覺到飽時,已經站不起來了。我們低頭看著自己比水罐還要大的肚子,雙手撐著地,慢慢地往家爬。妹妹說她口渴,我也口渴。我們爬回家,家裡沒有水。我們在屋簷下找到一個水桶,水桶裡有半桶汙水,可能是秋天時積存的雨水,水中懸浮著許多蚊蟲的屍體。我們顧不了這些,喝,喝…
大和尚,就這樣,天亮的時候,我的妹妹死了。
剛開始我還不知道她死了,我聽到在她的肚子裡尖聲嘶叫,我看到她的臉烏青,我看到蝨子從她的頭髮裡爬出來,我才知道她死了。妹妹啊,我哭嚎著,但我剛哭了半聲,就有一些沒有消化的
,從我的嘴巴里湧了出來。
我嘔,我吐,我到自己的肚子像個骯髒的廁所,我聞到自己的嘴巴里發出腐臭的氣味,我聽到了那些
用骯髒的語言罵我。我看到那些被我們吐出來的
在地上像癩蛤蟆一樣爬行著…我對
充滿了厭惡,還有仇恨,大和尚,從此我就發誓:我再也不吃
了,我寧願到街上去吃土我也不吃
了,我寧願到馬圈裡去吃馬糞我也不吃
了,我寧願餓死也不吃
了…
幾天之後,我終於把肚子裡的吐乾淨了。我爬到河邊,喝了一些結著冰碴兒的清水,吃了一個不知何人扔在水邊的紅薯,慢慢地有了力氣。一個小孩子跑來對我說:"羅小通,你是羅小通嗎?"
"我是,你怎麼知道我?"
"我當然知道你,"小孩子說,"你跟我來吧,有人要找你。"我跟隨著孩子,走到了一片桃園,在桃園中央的兩間小屋裡,我見到了許多年前,把那門迫擊炮當破爛賣給我們的那對老夫婦。還有那頭老了許多的騾子,它站在一棵桃樹前,索然無味地吃著枯萎的桃葉。
"大爺爺,大…"我像見到了親人一樣撲到大
懷裡,眼淚嘩嘩地
出來,
溼了她的衣襟,我哭著說,"我完了,什麼都沒有了,娘死了,爹捕了,妹妹也死了,吃
的本事也沒有了…"大爺爺把我從大
懷裡拽出來,微笑著對我說:"孩子,你往那裡看。"我沿著大爺爺指引的方向,看到,在小屋的牆角,放著七個木箱子,箱子上寫著一些字,我不認識它們,它們也不認識我。
大爺爺用一扁頭的鐵
子,撬開一個箱子,解開一層油紙,顯出來五個長長的、像保齡球瓶形狀的、後邊扎煞著小翅膀的東西——我的天哪——迫擊炮彈——我夢寐以求的——迫擊炮彈!
大爺爺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發炮彈,在我的面前晃晃,說:"原本每箱六發,這箱少了一發,總共四十一發。來前我拿出一發做了試驗。翅膀上拴上草辮子,從懸崖上扔下去,轟隆一聲,炸得很好。爆炸聲在山澗裡滾動,把窩裡的狼都驚出來了。"我看著月光下閃爍著奇光異彩的迫擊炮彈,看著大爺爺像炭火一樣的眼睛,心中的軟弱情煙消雲散,一股豪氣從心中陡然升起。我咬著牙
說:"老蘭,你的末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