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喪家犬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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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深深地了一口氣,看著柳毅:“怎麼辦,進去麼?”柳毅微微苦笑道:“既然已是喪家之犬,能有一
容身,也是好的。何況主人如此刻意安排,想來也會給我們留下點特殊的禮物。”聶隱娘點了點頭,低頭向
中鑽去。柳毅本想讓她跟在自己身後,卻沒想到她這麼要強,一下拉她不住,也只得由她。
口後是一個狹長低矮的通道,只容一人躬身前進,四周的山石十分乾燥,地上還鋪著一層鬆軟的泥土,除此之外,再無異常之處。
兩人也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的地勢突然一擴,彷彿隧道後連接著一個極為寬敞的,裡面透出熊熊的火光來。
無論如何,在黑暗狹窄的隧道中前行了那麼久,看到光亮終歸是一件可喜的事。
聶隱娘鬆了口氣,站直了身體,向著光亮來處邁了一步。
口光芒中的一縷彷彿微微跳動了一下,又彷彿沒有。彷彿數十支燭火正在燃燒,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支卻偶然被風吹動了一下。
聶隱娘心中卻湧起一種奇怪的覺,或許僅僅只是直覺,她向一旁側了側頭。
唰的一聲輕響,一把冰涼的匕首擦著她的咽喉而過,重重撞在一旁的岩石上,擊起一串火花。幽微的火光中,聶隱娘看見了一雙被仇恨點燃的眼睛,而那眼中的怨毒卻是如此悉。
聶隱娘失聲道:“謝小娥!”來人正是謝小娥。只見她披頭散髮,滿臉血汙,衣裳已被烤得半乾,卻依舊能看出江水的汙漬,一雙長袖已被撕成襤褸的布條,足有寸長的指甲斷折了好幾,血跡斑駁的手中握著兩柄雪亮的匕首,惡狠狠地看著聶隱娘。
她的眼睛本不像人眼,而像一隻窮途末路的狼的眼眸。
聶隱娘一怔間,謝小娥回匕首,發出一聲尖叫,再度向她撲去。聶隱娘手中已經沒有了血影針,隧道又極為狹小,
本不容轉身,倉促之下,聶隱孃的身體宛如從中折斷,深深向後仰去。她整個人都化為一彎秋虹,將謝小娥飛撲之勢化開。
噗的一聲輕響,地面塵土飛揚,謝小娥整個人從聶隱娘身前翻了過去,兩隻匕首齊齊入土地當中。她一咬牙,就要全力將匕首拔出,再向聶隱娘刺去,雙手卻猛地一軟,反而被匕首反挫之力拉得坐在了地上。
她體內血影針的餘毒終究沒有完全驅除,方才這一擊看似兇猛,其實已是強弩之末。
聶隱娘勉強躲開這一擊,也覺得全身痠軟,冷汗淋漓,正要起身,就見謝小娥大叫一聲,扔開匕首,跳了上來。
聶隱娘大驚,向後退去,耳畔卻傳來轟的一聲巨響,腳下的一塊碎土蓬然散開,大地上竟然裂開一個三尺見方的口。
聶隱娘左足踏空,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向下跌去!身後柳毅一聲驚呼,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卻又如何能及?
謝小娥伏在口,爆出一陣狂笑,也縱身跳了下去。
向地底延伸,彎彎曲曲,去勢又十分陡峭,聶隱娘完全止不住下落之勢,順著隧道向下飛速滑落。好在
雖陡,但周圍的泥土卻光滑柔軟,只要護好手足,也不會受傷,也不知過了多久,聶隱娘眼前突然一花,還不待她看清,身子已然重重地跌了出來。
天旋地轉,聶隱娘只覺全身骨骼經脈都要碎裂了一般,正要掙扎起身,一團黑影卻從隧道口飛出,狠狠將她抱住!
謝小娥!她整個人都伏在了聶隱娘背上,雙手在她前絞成鎖紐,再也不肯鬆手。
聶隱娘大驚,這算是哪一門的招式?她鎮定心神,深一口氣,要將謝小娥甩開,無奈全身痠痛非常,完全不能發力,空有千種應對的方法,卻半點也施展不出!
塵土紛飛,謝小娥此刻全然沒有了高手風範,猛地一口向聶隱孃的脖子咬去。聶隱娘大驚之下,要躲閃,卻被她抱得
不過氣來,用盡全力,也只是微微側了側頭。
她這一側之下,謝小娥森白的牙齒向旁邊微微錯開,刺破肌膚,幾乎擦著主動脈邊緣而入!
這一口咬得極狠,鮮血順著謝小娥潔白的牙齒淋漓而下,瞬間染紅了她半張面孔,看去宛如羅剎浴血,猙獰異常。好在,她此刻體內內力也已所剩無幾,無法咬得更深,一時還不至致命。
聶隱娘又驚又痛,無奈之下,也顧不得武功招數,只得全力掣肘,向謝小娥間撞去。一聲悶響,手肘重重撞在謝小娥
上,痛得她全身一陣
搐,然而謝小娥絲毫沒有鬆口的意思,反而咬得更緊!聶隱娘急速失血,也顧不得章法招數,胡亂向謝小娥身上撞擊。謝小娥一面緊咬牙關,一面盤身上來,兩人一起滾入泥土。
兩人此刻都是內力大損,比普通人強不了多少,然而謝小娥本是男兒之身,力氣還是大了一些,加上她恨聶隱娘入骨,此刻已失去理智,和瘋狗野狼無異,在地上貼身搏,竟完全佔了上風。
突然,身後的隧道砰的爆開一蓬塵土,又一條人影飛撲而出,將冰冷的匕首貼上了謝小娥的脖子:“放了她!”白衣緩招,落在兩人身後,卻是柳毅。
謝小娥口中發出嗚嗚的怪笑,狠命噙著聶隱孃的血,用力搖了搖頭。她的目光狂烈,就宛如一頭餓了很久,好不容易獵得食物的病狼。
鮮血狂湧,聶隱娘臉已因失血而蒼白。她這一生中,不是沒有敗過,也不是沒有受過傷,但從沒有一次敗得如此難看,也沒有一次敗在如此詭異的招式之下!
對方完全不是人,而是一頭髮狂的野獸!
柳毅猶豫著,似乎有些投鼠忌器。謝小娥全然不顧柳毅的威脅,再次將聶隱娘按倒,兩人在塵土中糾纏翻滾,血花不住飛濺,將土地染紅了大片。
謝小娥越咬越深,聶隱娘擊向謝小娥的手肘卻一次比一次發軟。柳毅再也忍不住,逆提匕首,刀柄在謝小娥腮上猛地一撞。
謝小娥哇的鬆口,吐出一口鮮血,幾乎被撞得昏厥過去,半張清秀的臉立刻高高腫起。
聶隱娘趁機掙脫糾纏,靠在土壁上,不住息。她咬著牙從裙袂上撕下一條青布,掙扎著將傷口包紮起來。她臉
蒼白如紙,雙手顫抖,幾乎連布條也握不住了,動作卻依舊一絲不苟。
柳毅上前一步,將謝小娥從塵土中拉起,順勢封住了她的道,正要問話,前方突然亮起一團火光。
火光幽微,照出前方一條隧道。隧道並不太長,依舊十分狹窄,壁上坑窪不平,似乎直接鑿土而成,未加任何修飾。隧道的盡頭是一個略大的土門,土門緊閉,一支人臂的火炬深深
入門中,火光正是從那裡傳來。
火炬下方纏繞著一紅
的絲帶,絲帶末端似乎還掛著一塊淡黃的碎布。
地道里沒有一絲風,那塊黃布卻在輕輕搖曳,彷彿一枚永不停息的鐘擺,又或者,觸動它的人才剛剛離去。
柳毅拋開謝小娥,趕到門口,一把將黃布扯下。
“黃布”入手溼滑膩,還透著隱隱的血腥之氣。柳毅心中一驚,將手中之物移向火把。
那並不是一塊破布,而是一張巴掌大的人皮。
人皮呈扇型,蜷曲在他的手上,切口異常整齊,彷彿一塊被練的廚師
心切下的餅。它似乎已被
心擦洗過,並沒有染上太多血跡。搖曳的火光照在這塊失去生命滋養的皮膚上,將它塗上一層詭異的
澤,凸現出一幅青鬱的刺青來。
刺青的中心是一片小園,裡邊長滿荒草,一棵大樹下,漆黑的泥土被挖開一方深坑,深坑中,一個男子背對眾人而跪,頭顱卻滾在一旁,沾滿灰土。大股鮮血從切口處湧出,湮溼了坑中的泥土。一個衙役打扮的老人右手握著沾血的長劍,左手卻扶著一名昏的女子,臉上
出陰森的笑容。
那老者的容貌極為傳神,鬚髮皆白,臉上佈滿皺紋,但眼睛中卻透出貪婪、得意、狠毒的冷光,彷彿深夜中獵得食物的鴟梟,正站在樹梢發出得意的長鳴,讓人不寒而慄。
柳毅一時卻怔住了,這又出自哪一部傳奇?他所知道的唐傳奇中絕沒有這樣的場景!
聶隱娘強行支撐起身體,趕了過來。她看了一眼刺青,也皺起了眉頭,這幅場景實在太過詭異,本想不起出處。這又是屬於誰的刺青呢?
柳毅沉思了良久,似乎想起了什麼,脫口道:“難道,這是王仙客?”聶隱娘訝然:“王仙客?可是《無雙傳》中怎會有這樣的景象。”柳毅搖頭道:“如果這些刺青僅僅是依照唐傳奇而來,裴航搗藥的石臼也不會被打翻。你還記得《無雙傳》的故事麼?”聶隱娘點了點頭。
柳毅道:“王仙客的表妹劉無雙,家道敗落,被沒入宮廷。王仙客求一見而不得,所以託一名姓古的老押衙代為尋找。半年後,這名古押衙讓無雙服下了暫時致死的毒藥,將她盜出。他將無雙帶到王仙客府上,讓知道事情原委的家奴
鴻到後院挖了一個土坑,等土坑挖成,古押衙手起刀落,將
鴻斬於坑中。而後自己也橫劍自盡。如此,一切知情之人都已滅口,王仙客和無雙隱姓埋名,遠走高飛。這是《無雙傳》本來的結局。”他的聲音一沉:“然而,這卻不是主人想要的結局。”聶隱娘喃喃道:“你是說,主人改寫了《無雙傳》的故事?”柳毅點頭道:“正是。在主人的故事中,古押衙殺死的不是
鴻,而是王仙客。最後和無雙遠走高飛的也不是苦尋她數年的表兄,而是這個姓古的老押衙。這樣一來,傳奇中救人危難的俠客,便成為了最為陰險狠毒的小人。”聶隱娘深深
了一口氣:“主人這樣改寫《無雙傳》,又是為了什麼?”柳毅搖頭道:“不知道,或許是想告訴我們,所謂傳奇的真相,不過一場場華麗而骯髒的騙局。又或者,這本來只是主人一時興起的玩笑。”他自嘲地搖了搖頭:“這一切本來就是一場玩笑,而我們則是玩笑中供人消遣的工具。”聶隱娘握緊雙手,眼中閃出憤怒的神
,她抬頭望著眼前這扇土門,幽光搖曳,那枚火把竄起陣陣輕煙,似乎隨時都要燃盡。
她的眸子迸出懾人的寒芒,道:“至少,主人告訴了我們一件事…”她突然上前一步,用力將土門一推。
塵土亂舞,土門應聲而開。
眼前是一方新挖開的土坑,坑的中央,一個錦衣男子背面他們而跪,頭顱不翼而飛,脖子上一大片皮膚也被生生剝去,出暗紅的血
來。
屍體身前著一柄寶劍,劍上黑血未乾,一顆頭顱滾落膝下,眉目依稀可辨,赫然正是不久前已死在鹿頭江上的王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