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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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籟俱寂。凹凸山的秋夜只剩下夜風在山谷中簫一般嗚咽迴旋。

梁必達伏在東方聞音的墓前,足足有兩個小時沒有起身。沒有人能夠看見這個山巒一樣雄壯的漢子是怎樣一副睚劈眥裂的表情,也沒有人知道這個身經百戰的男人在長時間無聲無息的狀態裡,是否傾瀉過滔滔淚雨。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人哭起來會是個什麼樣子。

似乎沒有哭,只是偶爾從他身下的草地上傳出一聲兩聲輕微的呻。這輕微的呻在知情人聽來,又不啻是晴空霹靂山崩地裂之音,令人肝膽俱寒骨悚然。

站在梁必達身後十幾公尺開外的,是張普景、姜家湖、朱疆、江古碑、安雪梅、朱預道、曲向乾、陶三河和陳墨涵等人。

安雪梅無聲地飲泣,在場的人當中,除了梁必達,就只有她最瞭解東方聞音了。

想當初,東方聞音剛剛進入凹凸山的時候,楊庭輝就把她託付給了安雪梅。楊庭輝對東方聞音說,小安雖然只比你大兩歲,但是從我在凹凸山開闢據地那天起,她就參加了工作,有一定的鬥爭經驗,你要好好向她學習。又對安雪梅說,小梅子,小聞音沒有經過殘酷戰爭的磨練,凡事你得幫著她。從那以後,二人就形同姐妹影形不離,直到後來安雪梅被派到地方工作,這對姐妹才稀疏了聯繫。幾年下來,東方聞音全面地長大了,沒有想到這個玉潔冰清的小妹妹卻先走一步了。

陳墨涵木然而立。從戰場上撤下來,從他作為一個起義軍官第一次見到梁必達的那一刻起,梁必達就壓兒沒有拿正眼看過他,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撫摸間的手槍。張普景政委在那當口始終都沒有離開陳墨涵的左右,不斷地提醒:“老梁,人死不能復生,東方聞音同志是為了我們的解放事業而獻身的。你是旅長,不能失態。”梁必達對張普景同樣不理不睬,獨自進入一個旁人無法窺探的境界,坐在旅部的作戰室裡,手裡掂著一個國民黨的軍用水壺——那裡面裝的是凹凸山的稻穀酒,過上三五分鐘,便喃喃自語一番:“劉漢英,你等著,有那一天,我活剝了你。”張普景見梁必達失常,便讓營以下幹部退出,嚴肅地說:“梁旅長,不要忘記了,你身後有幾千官兵。我們還要同陳墨涵同志的起義部隊見面,你不能以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形象出現在解放部隊的面前。”梁必達仰天長嘆:“一個團啊,一個小小的白匪團,搭進去我多少血本啊。陣亡六百,戰傷三百,還有…東方聞音啊,東方聞音啊…陳墨涵,陳三少爺,你的一個團還不值東方聞音的一手指頭。”陳墨涵始終保持立正姿勢,面無表情。

張普景喝道:“梁必達同志,你還是個共產黨員嗎?你還是人民解放軍的高級幹部嗎?太不像話了。陳墨涵的部隊已經起義了,就是自己的同志了,你不能這樣侮辱自己的同志。東方聞音同志九泉有知,也不能原諒你。”梁必達突然笑了,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狂笑,把手槍往桌子上一拍,揚手把盛酒的水壺砸在對面的牆上:“老子要殺人,老子要殺人。陳墨涵你這個白匪,你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麼不去挨那一槍,你有什麼資格讓我的東方聞音掩護你?你還有臉見我?摸摸你褲襠裡兜著的是什麼?是猴子尾巴嗎?你為什麼不給我戰死?”留在作戰室裡的人除了張普景和陳墨涵,還有姜家湖、朱疆、曲向乾、陶三河、江古碑、朱預道等人,大家聽了梁必達這一番不是話的渾話,面面相覷,揪著心替新解放過來的陳墨涵難堪。

陳墨涵始終臉平常,似乎麻木不仁。

張普景看不下去了,便囑咐姜家湖等人留下來等待梁必達恢復常態,自己帶領陳墨涵去看望起義部隊。張普景說:“陳墨涵同志,梁必達旅長今天這樣說很不理智,是有害的。可是…請你諒解,東方聞音同志的犧牲,我們每個人心裡都很難過,梁必達同志就更是悲痛了。要知道,不是因為…起義,他們就結婚了。我替梁必達同志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把梁必達同志今天在不冷靜狀態下說的這些不負責任的話傳給部隊。”陳墨涵淡然一笑:“張政委,請你放心。我理解梁旅長的心情,對於東方政委的犧牲,我確實有責任,我的沉痛不亞於梁旅長。他罵了我一通,我的心裡反而好受一些。”張普景有點意外地看了陳墨涵一眼,又說:“梁必達同志經過戰爭考驗,已經是一個比較成的指揮員了。在東方聞音犧牲這件事情上,情上一時不能接受,但是,我相信他會度過這一關的。以後,我們大家都會成為好同志。我拿人格向你保證,他要向你和三團道歉。只是目前,委屈你和三團的同志們了。”陳墨涵說:“比起劉漢英對老七十九軍和七十九團的非難,這點擺在桌面上的委屈實在不足掛齒。我們選擇了起義的道路,也是置生死於不顧的。個人恩怨算得了什麼?既然選擇了這條光明的道路,就沒有承受不了的磨難。”第二十章二安葬東方聞音的儀式很特別。

經過一個下午渾渾噩噩的情波瀾的反覆洗刷,梁必達漸漸從巨大的悲憤中脫出身來。經同張普景等人商量,決定將東方聞音的遺體送到凹凸山區梅嶺南麓,選擇一片視野遼闊的向陽山坡下葬。

陳墨涵提出來,由新解放過來的三團一百名軍官作為護靈隊伍,由他和幾名團級軍官親自抬柩。

這項提議被梁必達無聲地拒絕了。

梁必達命令朱預道從一團挑選四個戰士,抬著從陳埠縣一個士紳家臨時徵來的紫漆楠木棺材,由自己帶著上了梅嶺。選中位置,梁必達黑著臉,一言不發,徑自拎了一把鐵鍬,旁若無人地挖坑。

張普景見狀,給朱預道和陳墨涵等人遞了個眼,大家也都上前幫忙。

張普景動手挖土的時候,梁必達沒有反應,朱預道走過去的時候,梁必達也沒有吭氣,但是等陳墨涵下鍬的時候,梁必達卻住手了,冷冷地面向黃土說:“都走開,我的人我自己埋。”直到這時,陳墨涵的心才緊緊地揪在了一起,一種莫名的疼痛像萬鋼針紮在心靈深處最的地方。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才意識到,他的心裡正在被一種新的東西冰凍。

陳墨涵默默地住了手,並緩緩地轉過身去,向山坡的一片樹林裡走去,走到一個無人看見的地方,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兩行顆粒碩大的熱淚滾滾而下,順著臉膛,被蓬亂的鬍鬚割裂開來,又分成若干條涓涓溪,濡溼了襟,噗噗嗒嗒散落在腳下枯草零亂的地面上。

安葬完畢,朱預道讓他的四個戰士鳴槍致哀,又被梁必達制止了。梁必達紅著眼睛,嘶啞著嗓門,平靜地說:“走吧,你們先走一步,我留在這裡,再跟她說一會兒話。”大家就知趣地離開了。自然不會走遠,就在幾十公尺以外的竹林子裡無聲地等待。等待一場痛苦,等待一場雷鳴電閃般的宣洩。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梁必達伏在那座新墳的前面,幾乎是毫無動靜地沉默了兩個多鐘頭。他說了些什麼,她又說了些什麼,只有梅嶺和梅嶺的夜風知道。

第二十章三楊庭輝和王蘭田親臨梅嶺來看望陳墨涵的部隊,已是起義半個月之後的事了。這半個月裡,由於劉漢英部急於脫身北上,楊庭輝八縱的各個部隊趁機出擊,凹凸山麓戰爭烽煙此起彼伏。

陳墨涵的三團奉命在二旅駐地休整改編,其他部隊又同劉漢英多次手,惡戰數場,直到蔣文肇又調來一個整編師進入凹凸山接應,上級才命令八縱暫時停止攻擊,放劉漢英部過河北上,而八縱則於短時期內完成休整,也準備出山,參加廬苑戰役。

現在,陳墨涵的三團已經隸屬於梁必達和張普景的二旅,在新的編制上為二旅二團。

這種安排,有點不符合起義當初陳墨涵提出的第五條要求,但是梁必達旅長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安葬了東方聞音之後,張普景、姜家湖、朱疆、朱預道等人聯合起來同梁必達談了半夜,大家設身處地地對旅長的心情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諒解,也對旅長的失態提出了嚴肅的批評。

梁必達接受了批評,並向陳墨涵道了歉,還到三團去看了部隊。但是梁必達在三團向陳墨涵提出,三團不要再走了,就留在二旅:“留下來吧,我們幾個藍橋埠娃子還在一起戰鬥。”陳墨涵當時想堅持初衷,但是,一來此時此地已經身不由己,二來在起義過程中為了保護三團,二旅損失重大,尤其是在東方聞音犧牲這件事情上,陳墨涵到心裡欠了二旅一筆重債,跟兩個團副趙無妨和陳士元以及參謀長餘草金商量,大家也都有這種受,便同意了梁必達的要求。

三團編為梁必達的二旅新二團之後,陳墨涵為團長,餘草金、陳士元等軍官原職不動。據解放軍的編制,應設政治委員和政治處,王蘭田此前在電話裡同陳墨涵商量,如果陳墨涵認為不妥,也可以緩設。

陳墨涵卻回答得很乾脆:“既然已經是解放軍了,當然得按解放軍的章程辦。”他不僅同意設政治委員和政治處,還主動提出來尊重政治委員的最後決定權。

王蘭田對此深,告訴陳墨涵,政治委員最後的決定權是老規矩,現在是支部建在連上,團裡要成立黨委,一切重大決定,由黨的組織集體領導。

二旅副政治委員江古碑主動要求到新二團擔任政治委員,張普景同意了,梁必達卻不同意,梁必達的意思是讓原三團團長曲向乾改任新二團政治委員,原旅部敵工科長馬西平任二團副政治委員兼政治處主任。二人意見不統一,便分別向縱隊首長談了各自的思路。經縱隊黨委審慎研究決定,陳墨涵的老團副趙無妨就地升任新二團政治委員,馬西平為二團第一副政委兼政治處主任。

陳墨涵直到這時候才知道,趙無妨原來在兩年前已經秘密加入共產黨了,並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發展了組織。

縱隊是從大處著眼,為了使陳墨涵和新二團的官兵不至於產生疑慮,儘量控制“摻沙子”新成立的政治處,除了馬西平,只有原旅部動員科長嶽秀英擔任副主任,俞真擔任幹事。兩個人都是女同志,新二團官兵心理上的壓力就相對要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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