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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僱了一輛雲飛汽車,張素素帶著四小姐去新鮮空氣了。這是三點多鐘,太陽的威力正在頂點。四小姐在車中閉了眼睛,覺得有點頭暈。並且她心裡漸漸又擾亂焦躁起來。她的前途畢竟還是一個“謎”;她巴望這“謎”早早揭曉,可是她又怕。汽車從都市區域裡竄出來,此時在不很平坦的半泥路上跑,捲起了辣味的曬熱了的黃塵。兩旁是綠油油的田野,偶然也有土饅頭一樣的荒墳。驀地車身一跳,四小姐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看見自己身在鄉間,就以為又是一個夢了;她定了定神,推著旁邊的張素素,輕聲問道:“你看呀!沒有走錯了路麼?”張素素微笑,不回答。這位情熱烈的女郎正也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覺得今天是意外地成功,把四小姐帶了走了;她正也忙著替四小姐設想那不可知的將來,——海闊天空的將來,充滿著強烈鮮豔的彩。

從張素素的不出聲,四小姐也就知道路並沒走錯,她們的目的地便是鄉村。四小姐就覺得很高興了。她專心觀玩那飛馳過的田野,她的心魂暫時又回到了故鄉。這裡和她的故鄉並沒多少差異,就只多了些汽車在黃塵中發狂。但是四小姐猛可地叫一聲,又推著張素素了。她們的汽車已經開得很慢,而且前面又有許多汽車,五顏六的,停在柳樹蔭下。而且也有紅嘴,細眉,赤著白臂的女人,靠在男子肩旁,從汽車裡走出來。這裡依舊是上海呀!

跟著張素素下車,再跟著走進了一座怪樣的園林以後,四小姐的驚異一步一步增加,累墜到使她難堪。這裡只是平常的鄉下景,有些樹,樹上有蟬噪,然而這裡仍舊是“上海”;男女的服裝和動作,仍舊是四小姐向來所怕見而又同時很渴慕的。並且在這裡,使得四小姐臉紅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這邊樹蔭下草地上有男女的笑,一隻白腿翹起,高跟皮鞋的尖頭直指青天;而那邊,又是一雙背影,捱得那麼緊,那麼緊!四小姐閉一下眼睛,心跳得幾乎想哭出來。

在一頂很大的布傘下,四小姐又遇到認識的人了。是三個。四小姐很想別轉了臉走過,可是張素素拉住了她。

“啊喲,坐關和尚出關了麼?這是值得大筆特書的!”大布傘下一個男子跳起來說,險一些把那張擺滿了汽水瓶啤酒瓶和點心碟子的小桌子帶翻。四小姐臉紅了;而因為這男子就是範博文,那無賴的“夢境”突又闖回來,所以四小姐在一下臉紅以後,忽然又轉為死灰似的蒼白。她的一雙腳就像釘住在地上,她想走,卻又走不動。她下死勁轉過臉去,同吳芝生招呼。

“那麼,博文,你做一首詩紀念這件事罷!題目是——”

“不行!別的詩人是‘窮而後工’,我們這範詩人卻是‘窮而後光’!他哪裡還能做詩!”不等李玉亭說出那題目來,吳芝生就拿範博文來挖苦了。

範博文卻不在乎,搖著頭說:“沒有辦法!詩神也跟著黃金走,這真是沒有辦法!”大家都笑了,連四小姐也在內,只有張素素似笑非笑地牙齒,就皺了眉頭問道:“你們成群結黨地來這裡幹什麼?”

“可是你同四妹來這裡也是成群結黨幹什麼的?”吳芝生接口反問;他近來常和範博文在一處,也學會了些俏皮話了。

“我麼?我是來換換空氣。我又同了四妹來,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鄉下來乾的什麼玩意兒!”

“哦——那麼,我們也是來看看的。因為李玉亭教授這幾天來飯都吃不下,常常說大亂在即,我們將來死無葬身之地;今天我們帶了他來,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國貴族和資產階級怎樣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嚴重的一件事,你又當做笑話講了!”李玉亭趕快提出抗議,機械地搔著頭皮。張素素聽著看著,都覺得可笑又可氣。她拉了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範博文跳起來很鄭重地叫道:“你們聽清了沒有?李教授萬事認真,而且萬事預先準備。他這主意很對!你們看那邊來的白俄罷,光景也是什麼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見人家捧酒瓶開酒瓶,現在卻輪到他自己去伺候別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學會,他現在也能夠一隻手拿六個汽水瓶!”

“實在是到了我們那時候就連他們這點兒福氣都沒有!”李玉亭忽然很傷心似的說,惹得吳芝生他們又笑起來了。

“無聊極了!你們這三個寶貝!”張素素冷笑著,拉了四小姐,轉身就走。她們到一個近河邊的樹蔭下,也佔定了一張小桌子喝汽水。這裡很清靜,她們又是面對著那小河;此時毒太陽當空,河水耀著金光,一條遊船也沒有。四小姐也不像剛才那樣心神不定。她就有點不明白,喝汽水,調笑,何必特地找到這鄉下來呢?這裡一點也沒有比眾不同的風景!但是她也承認這鄉下地方經那些紅男綠女一點綴,就好像特別有股味兒。

張素素卻似乎觸很深,默默地在出神。過了一會兒,她自言自語地輕聲說:“全都墮落了!——然而也不足為奇!”於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個懶,就拍著四小姐的肩膀問道:“要是蓀甫一定不讓你去讀書,怎樣辦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四小姐驚喊著,臉也紅了,眼光遲疑地望著張素素,似乎說“這,你不是開玩笑罷!”張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臉微笑。她看見自己所鼓動起來的人有點動搖了。然而四小姐也就接著說道:“素姊!那是你過慮。事情不會到這樣僵!況且也可以請二姊幫我說話。”

“好呀,——我是最後一步的說法。”

“但是素姊,我不願意再住在家裡了!一天也不願意!”

“噢!——”現在是張素素吃驚地喊了一聲。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臉紅了,惶惑地朝四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著張素素。末後,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低下頭去,輕聲說:“你不知道我在家裡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們全有伴。我是一個人!而且我總覺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會發瘋!”張素素笑起來了。她終於猜到幾分四小姐所苦悶的是什麼。

“光景大部分就是的煩悶罷!”——張素素心裡這麼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並且也因為剛才把四小姐的反抗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時便有點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憐的樣子也使張素素同情;她想了一會兒,決不定怎樣發付這位沒有經驗的女。但在張素素還沒想好主意的時候,四小姐自己卻又堅決地說道:“我不願意再住在家裡!一天也不願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師!”這是充滿了求助的熱望的呼聲,情豐富的張素素無論如何不能不答應。雖然她明知道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舊要到寂寞苦悶,可是她也沒有勇氣說出來澆冷四小姐的一團高興。

太陽躲過了。小河那邊吹來的風,就很有些涼意。四小姐覺得大問題已告解決,瞑想著未來的自由和快樂。她並沒知道張素素的生活底細,她僅僅知道素素本來在某大學讀書,而現在暑假期內則住在女青年會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賴著這位表姊就同自己的母親一樣。

忽然水面上吹來了悠揚的歌聲。四小姐聽出這是她家鄉的聲音,並且很耳。她無意中對張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聲又來了,一點一點近來了,四小姐聽出是四句: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四小姐記得這是《鵬鳥賦》上的詞句,而且辨出那聲音就是杜新籜。她忍不住出聲笑了。她覺得那杜新籜很有風趣,而且立即也聯想到林佩珊了。此時張素素也已經聽明白,也笑了一笑,驀地跳起來,就悄悄地走到河灘邊,蹲在一棵樹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學張素素的榜樣。

一條小船緩緩地氽來,正靠著四小姐她們這邊的河岸。杜新籜打著槳,他的大腿旁邊翹起了棕的草帽邊兒,淡黃的帽帶在風裡飄。四小姐認得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來的更近了,相離不過一丈。張素素拾了一塊泥對準那小船擲過去了。

“啊喲!”是林佩珊的聲音。那棕的草帽動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張素素跳了起來,大聲笑著叫道:“你們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說寂寞了!”杜新籜和林佩珊一齊轉過臉來,看見了張素素,卻沒有看見四小姐。在清朗的笑音中,槳聲又響,船攏到岸邊來了。

蹲在樹背後的四小姐聽得林佩珊嬌嗔地說:“素!女革命家!你近來不是忙著大事情麼?請你來一塊兒玩,也要被你罵幾聲腐敗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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