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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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幫我找一,我撐著回去。"柯碧舟鄭重其事地說。

"找來木,你也回不去啊!"邵玉蓉調皮地撅嘴一笑,扭過頭去。

柯碧舟堅決地說:"我能回去…"

"能,你也不看看穿的是誰的衣服,嘻嘻。"柯碧舟低頭一瞅,這才發覺,自己穿的是一件白布單褂,再抬頭一望,邵玉蓉手裡拿著縫補的,正是他那破爛不堪的衣褲,但這當兒已經洗得乾乾淨淨了。柯碧舟低著頭,不吭氣了。耳邊傳來邵玉蓉的輕柔嗓音:"在我家歇幾天吧。臘月間你遭打,阿爸就說,幾千里路外來的孩子,即便出身不好,也怪可憐的。他要我給你送點草藥、魚和蛋來。可你們集體戶,我一個姑娘家來找你,不惹出閒話來嗎?你要堅持回去,我們就不好照應你了…"柯碧舟飽經憂患的心裡淌來了一股暖,熱烘烘的,直衝他的腦門,下鄉第三年了,從未得到過人的體貼和安的柯碧舟,聽了這幾句話,眼裡滿是淚水。他偷偷抹一下眼角,說:"我出身不好,住在你家,怕連累到…"

"你為啥那麼想呢?"邵玉蓉詫異地揚起了兩條長眉,"說聲天打雷,烏雲就會蓋住額頭嗎?阿爸是個直腸子人,從來不怕人說閒言閒語,你還怕個啥?"柯碧舟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邵玉蓉停止了縫補,把柯碧舟的破上衣擱在併攏的兩個膝蓋上,直著,仰起臉,侃侃而敘道:"其實,湖邊寨的老少鄉親,都不是瞎子。大傢俬底下說,集體戶裡的幾個上海學生娃,除了唐惠娟,就數小柯人忠厚,勞動踏實,信得過。王連發和華雯雯也還不錯。那蘇道誠和"小偷",簡直不成個話。莫以為蘇道誠和左定法打得火熱,就好像他在群眾中影響很好,才不是那麼回事哩。再憨的人,也不會把青蛙和癩蛤蟆混成一氣啊!他蘇道誠給左定法送禮,還能把癩蛤蟆送成個青蛙!"啊!三年來,柯碧舟頭一次聽到這樣中肯的話。他萬沒想到,湖邊寨的貧下中農和社員群眾,眼睛是亮的,心底是明的,他們會據實際表現,實事求是地評判一個知青,哪怕他出身並不好。柯碧舟的心頭到很是欣,他默默地暗自思忖:那麼說,過去的子裡,是我自己神經過,把自己擺到一個叫人不可理解的卑下地位上去了?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邵玉蓉見他不吭氣兒,陡然想起了啥,把縫補的衣服擱在竹籮裡,站起來說:"嗬,我倒忘了。從昨天你摔傷到現在,還沒吃過啥呢。我去給你來。"說著,邵玉蓉一陣風般輕盈地跑出了閨房。望著她的背影走出屋門,柯碧舟這才覺得,自己的肚子餓得厲害,"咕嘟咕嘟"直唱《空城計》呢!他到異常衰弱,渾身酥軟乏力,頭暈得厲害。湖上吹來的輕風搖曳著窗外棕櫚樹的葉子,太陽光在葉面上嬉戲著。柯碧舟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到湖邊寨隊落戶以後,柯碧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不是沒有祈望過幸福。但他每想到這個問題,總不由得到,最先離開山寨,最先能得到調的,必然是唐惠娟、蘇道誠、華雯雯這幾個出身好的知青,等他們走光了,也還有王連發和肖永川呢,王連發的父親是高級職員,解放初期做過一筆白鐵皮生意,賺了幾千塊錢,"文化大革命"中被舊事重提,打成漏網資本家,目前成分還未確定。肖永川的父親是個長期病癱在家、拿半職工資的水產工人,出身很好,只因為他偷東西出名,印象很壞。即使這樣,肖永川是出名的小偷、王連發的成分尚未確定,在柯碧舟看來,他們的處境也要比自己好得多,有機會調時,他們也要比自己先走。不是嗎,像他這種明碼標價的黑五類子女(噢,"文化革命"中又變成黑八類了),每次招生招工,據說只有百分之一二的比例。真按這比例辦,多少還有些希望哩。可四處盛行的"開後門"

"找關係"

"調包",首先擠掉的,就是出身不好的人,誰不知道,這類人最好對付,不怕他們鬧事啊!

種種原因,使得柯碧舟早就對自己的前途死了心。

今天第一次,從邵玉蓉的嘴裡,得到了確切的評價,知道了湖邊寨的社員們,並不是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樣在看待他,他的心頭不免情緒動,久久不能平息。彷彿一道燦爛的陽光,突然間照到了他的心靈上。

一陣腳步聲響,邵玉蓉苗條的身影又來到了他的前,柯碧舟鼻子裡聞到一股醉人的魚香,睜開雙眼,只見邵玉蓉端著一隻瓷瓦缽,缽缽裡一條斤把重的魚兒浸在飄浮著蔥花紅油紅油——辣椒油。的熱湯裡,魚頭魚尾處,各有兩隻水泡蛋。她雙手端著缽缽,笑微微地說:"坐起來,吃吧!"柯碧舟過年也沒吃上這麼好的雞蛋魚湯,面對著笑容可掬的邵玉蓉,他有些不知所以了,他只怔怔地瞪著魚缽。邵玉蓉笑道:"快接著啊,憨乎乎的幹啥?"柯碧舟接過魚缽,邵玉蓉又遞上筷子、小匙,柯碧舟先喝了一小口湯。噢喲,是魚湯本身的鮮美,還是他餓久了以後的覺,他只覺得雞蛋魚湯奇美無比,心覺舒適、愜意極了。

"哪兒來的魚?"他問。

"鰱魚湖裡打的呀,你不知道?"邵玉蓉疑訝地睜大稚氣十足的眼睛,"虧你在湖邊寨快三年了呢!這魚不是鰱魚,這是巖花魚,我們又叫它紅尾子,是在湖裡天生的,好認得很,你看,它的鱗片白亮白亮的,閃銀光,尾巴是紅的。要逮到大的呀,那才好!足足有二十多斤。你沒得吃福,這是小的,才一斤多重…"

"已經夠美啦!"柯碧舟滿意地話,"多承你。"看到柯碧舟吃得香甜,邵玉蓉的話也多起來。也許是談到了山鄉的特產和可愛的鰱魚湖,逗起了她的話題,她話不打頓地說:"鰱魚湖名字叫鰱魚湖,湖中沒得鰱魚,只有鯉魚、草魚、花魚,最多的就是紅尾子。"文化大革命"前,暗大隊往湖中放過魚秧,也給集體增加過收入。可大革命一開始,左定法說養魚是以副擠農,賣魚是棄農經商,走資本主義道路,哪個隊也不敢搞了。現在這湖頭魚越來越少,你吃到的,還是阿爸餵養的兩隻魚鷹逮來的呢!"

"那麼,為啥又叫這湖作鰱魚湖呢?"柯碧舟對事關政治、路線的議論歷來不接嘴,聽了這有趣的話題才關切地問。

"嘻,你這也不曉得。這是因為長湖的形狀活像條橫躺著的鰱魚,才這麼叫它!"邵玉蓉興致地介紹,"你沒到湖上耍過嗎?我知道你沒耍過,要耍的人都要到這兒來領小船。嗨,等你的腿好了,隊頭放假,我搖船帶你看看,不管是下雨、出太陽、陰天,鰱魚湖都叫人看不夠哩…"邵玉蓉眉飛舞,比畫著雙手熱情洋溢地給柯碧舟介紹著,柯碧舟被她說得心癢癢起來,恨不能馬上下湖看看。

"哎,你吃呀!怎麼聽愣了。"邵玉蓉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光顧聽講,忘記吃魚了,忙催促說。

柯碧舟拿筷子挑了兩塊雪白肥的魚吃著,想起了什麼,忙問:"你、你咋個沒得出工?"

"阿爸被湖邊寨請去修杉枝了,隊上叫我在屋頭守小船。"邵玉蓉解釋道:"你這個人真怪,一天到黑都沉著臉,沒個笑的時候。好比那顆心老是懸著,怕出什麼禍事,對啵?"柯碧舟低下頭,嘆了口氣。她說得很對,但她這麼個無憂無慮的山寨姑娘,咋個能曉得他的苦衷呢!他要是也有個老貧農父親,會這樣憂鬱嗎!

"瞧你,又嘆氣了,有哪樣不舒心的事啊!"邵玉蓉著眼,菱形眼一睜一鼓,靈活地轉動了一下眼珠,活潑中帶著點兒頑皮地說,"今天我非要逗你個笑臉!你聽著。"說完,不待柯碧舟回話,她把手一揚,張開嘴巴,用活潑喜悅的輕柔調門,唱起了暗山區勞動人民逗樂的"倒歌調":說倒話來唱倒歌,山下石頭滾上坡。

那天我從你家門口過,看見外孫抱外婆。

千萬個將軍一個兵,千萬個月亮一顆星。

聽你唱的顛倒歌,逗得聾啞笑呵呵。

生了爹爹再生爺,生了弟弟再生爹。

妹妹都在上學了,媽媽還在託兒所。…詼諧有趣的歌詞,悅耳動聽的嗓音,邵玉蓉唱歌時活靈活現的表演,終於把柯碧舟逗得捧住魚缽缽,放聲"哈哈哈"大笑起來。笑畢,他放聲說:"真有趣兒!"

"有趣嗎?"邵玉蓉把一條板凳拉到邊,坐在板凳上,雙手撐著沿,溫順地提醒般地說,"生活本來就充滿了樂趣的。你說呢?"柯碧舟的笑容又從臉上消失了,停了片刻,他點著頭說:"也許,對大家來說是這樣。可對我…"

"聽我說,"邵玉蓉忽然截住了他的話頭,沒頭沒腦地低聲問,"你是不是想死?"這尖銳準確的發問,叫柯碧舟驚疑了,自己心頭陰鬱地暗忖,從未對第二個人說過,怎麼會被邵玉蓉察覺得呢。面對邵玉蓉那雙秀美的眼睛,不會撒謊的柯碧舟臉泛紅,忍不住反問:"你…你咋個曉得的?"

"這也瞞得了人嗎?"邵玉蓉坦率地說,"你往常價那種呆痴痴的模樣兒,又瘦又孤獨,眼睛裡老有著一股絕望的光,我還看不出來?再有,唐惠娟跟我擺過,你在集體戶裡的生活;特別是昨天,從坡上摔下來,明明有樹枝、草可抓住,你卻任憑自己身體往下滾。這不是想死是啥呢?"沒想到,這個與自己漠不相關的姑娘,還時常留心到自己呢!柯碧舟鬱悶的心思被她點穿,有些羞慚地低下頭,望著魚缽缽說:"你知道,我出身不好,處處忍辱受氣。做好事嗎,人家會說你把真實面貌掩飾起來,想削尖腦袋鑽營;做壞事嗎,我還不至於那麼墮落。唉,活下去真沒有意思…"

"不該這麼想啊,小夥子!"門口傳來一個洪亮的嗓門,柯碧舟驚訝地抬頭望去,小屋裡走進來一箇中等身材的陌生人。他近六十歲,漆黑的頭髮剪得不長不短,齊整地覆蓋在頭頂上,眉目清秀,臉不像山寨的老人那麼黑,穿一身洗淡了的線卡人民裝,腳穿一雙塑料涼鞋。

"伯,觀天回來了?"邵玉蓉站起身子,親熱地到老人面前,轉過身來,對柯碧舟說,"小柯,這是我伯邵思語,他在縣頭氣象局工作。"柯碧舟明白,昨天就是他和邵玉蓉救了自己。他尊敬地叫了邵思語一聲,掙扎著想下。邵思語伸手連連擺了幾下,示意他躺在上:"你不能動,大山說,你還要好生歇幾天呢!"柯碧舟聽他和藹可親的說話聲,略呈緊張的心絃鬆弛下來了,他兩眼望著老人,不知說啥好。

邵思語在玉蓉剛才坐的板凳上坐下,雙手扶著膝,語意深長地說:"小柯,你的事兒,玉蓉都跟我細細地擺過。我是個老年人囉,說不出啥豪言壯語,也背不全大道理。只同你說一點吧。一個人,大腿上生了個瘡,化了膿,腐爛惡腫了,能因為自己疼痛,就整天起褲腿,叫人家來看嗎?就該讓所有人都來看著傷口皺眉、不悅、難受嗎?顯然,抓破了自己的傷口給人家看,那是不好的。況且,你還沒生那麼個傷口,你只是家庭出身差,不能盡背那麼個包袱,讓人家一看你的臉,就想到你神上的傷口,你說對嗎?"親切溫順的話語,含蓄深沉的比喻,像一道涓涓細進了柯碧舟的血管。他思忖著仰起臉來,發現邵玉蓉正兩手扶著欄,大睜著那對充滿稚氣和憧憬的眼睛,凝神屏息地注視著他。那深思的目光,彷彿在說:你要把伯的話,好好聽進去呀。

邵思語接著說:"小柯,不要只看到自己的痛苦,不要受錯誤思的影響,年輕人嘛,目光該遠大一些,展望得遠一些。只看到個人的命運、前途,只關注眼前的人和事,只想著狹窄的生活環境,那就同關在籠籠裡的雀兒差不多。要練好翅膀飛啊,小柯,把自己的青,與祖國、與人民、與集體利益聯繫起來。你會看到自己的前程似錦,會意識到生命真正的意義。"倚著欄的邵玉蓉發現,凝神細聽的柯碧舟臉上,逐漸開朗了,伯伯的一番話,使得他那一向滯晦陰鬱的雙眼,變得明亮澄澈、目光炯炯,令人深長思之的啟示,在小柯的神上,產生了一股奇異的力量。意志和毅力,在潛移默化般回到他的身上。

邵玉蓉的眼裡閃爍出了一絲欣悅的光彩。

邵思語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柯碧舟的手背,耐人尋味地說:"小柯,我看你是個聰明人。趁著養病,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吧。看你的模樣,還很虛弱,今天就安心再睡一陣,我們改再談。"說完,邵思語向玉蓉使了個眼,兩人收了柯碧舟吃光了的魚缽缽,走出了小屋子。…杜見隨著邵玉蓉走進磚木結構的農舍,躡手躡腳來到邵玉蓉的閨房時,柯碧舟剛剛睡

杜見剛想張嘴叫,邵玉蓉連忙擺手,把手指豎放在嘴上,繼而湊近杜見低語:"他才睡著,不要鬧醒他。"柯碧舟仰面朝天躺在上,鬆軟的枕頭墊起了他長而蓬亂的頭髮。杜見看到他比兩個多月前愈加消瘦、蒼白的臉,尖尖的下巴,心頭緊了。她不忍心望這張臉,稍站片刻,便悵惘地走了出來。

看到她的行李重而又多,邵玉蓉主動提出送她去鏡子山大隊,杜見懷著的心情接受了這漂亮的湖邊姑娘的幫助。邵玉蓉找出一楠竹扁擔,把杜見帶的兩個包包、三個旅行袋,分做兩頭,一肩挑了便走。杜見甩打著雙手,跟著閃悠扁擔的玉蓉邊走邊擺談。

邵玉蓉輕鬆自如地挑著行李,一面走,一面把柯碧舟的近況,細細地擺給杜見聽。

聽說柯碧舟被氓毒打,臥好幾天,杜見憤怒了;聽說柯碧舟幾個月來總像泥塑木雕一般痴呆,杜見心頭暗暗震驚,略有些不安;聽說柯碧舟喪失了生存的信心,幾乎想到要自殺,杜見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深處的波瀾,淚水直從眼底湧上來,糊滿了她那雙光泛彩的眼睛。她不得不放慢了腳步,略微走在邵玉蓉後面一些,她不能讓這個山寨姑娘看到眼眶裡的淚水。不知啥原因,杜見總覺得柯碧舟之所以遭到這樣的命運,是與她拒絕了他的愛情有關的。

像有一隻厲害的小蟲子,在慢地一口一口地噬著她的心靈。杜見覺得內心深處隱隱作痛。走了好一陣,她都勾倒腦殼,沒有說什麼話。她在心頭思忖:不管怎麼說,當初拒絕他,並沒做錯。現在看來,柯碧舟是可憐的,是值得同情的;但也僅此而已。誰叫他出生在反動的家庭裡呢。他的青很可悲,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也許他不該生下來。他一生下來,投身在這麼個家庭裡,本身就要演出悲劇。要是我接受了他的愛,那我不也要隨著他演一場悲劇嗎。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這麼想著,杜見稍微得到了一些安,心情也略微平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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