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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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碧舟的臉陰暗了,他輕聲說:"我不回去。"

"你去年不也沒回家嗎?"杜見關心地問,"今年為什麼還不回去?不想上海嗎?"

"想的。"柯碧舟坦率地承認,但又皺起眉頭說,"但我沒有車費…"

"你拼命出工,還不能進幾十塊錢?"杜見詫異地問,她從被窩旁邊找出藍線和竹針,端坐在柯碧舟對面,兩手一動一動,一面編織衣,一面和柯碧舟說話。

柯碧舟坐在一張半新舊的三屜桌旁,左手擱在桌沿上,手指無目的地撫著桌面,說:"照我做的工分看,會計核算下來能進幾十塊錢。但我妹妹今年也想回上海,我要給她寄一點車費去…"

"你妹妹?"杜見驚訝地問,"她在哪兒?"

"她叫柯碧霞,在江西隊落戶。去年也沒回上海。還在秋收以前,她就寫信跟我說,想回上海。再說,我媽媽也很想她。"柯碧舟低下頭說。

杜見心中暗暗高興,話頭自然而然扯到了他的家庭,她不地問:"你媽媽在上海哪個單位?"

"紡織廠當工人。"

"那你爸爸呢?"

"

"柯碧舟張了張嘴,沒有回答,甚至也不敢抬頭瞅杜見一眼。

屋裡的氣氛有點僵。杜見手裡的竹針發出相碰時輕微的響聲,她仰著臉,聚會神盯著柯碧舟,盼望他說話。但他只微微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寨路上有人走過,屋裡聽得很清晰。沉默了片刻,杜見知道他有難言之處,便主動岔開話題說:"我想回上海去,一接到爸爸媽媽的回信就走。只是路途上沒個伴,一個人走,有點兒怕。"

"打聽打聽,周圍生產隊也許有知青回去。"柯碧舟接話說。他沒有回答杜見的詢問,到又尷尬又不好意思,臉也有點陰沉。杜見心裡說,所謂家庭出身不好,指的一定是他父親了,看來,他父親不是剝削階級,就是犯有嚴重錯誤的人。唉,他揹著多麼沉重的思想包袱呀。話談到這兒,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兩個人都覺得有些難以啟齒。柯碧舟如坐針氈,他幾次都想站起身來告辭,但又想到答應在這兒玩一天的,不便改變主意。杜見彷彿看出了他的心事,她把針線往上一扔,說:"你坐坐,我下去煮飯菜。"說完,也不看他一眼,幾大步走到樓梯口,"咚咚咚"下了樓,打開門走到偏梢灶房裡。

柯碧舟木然呆坐在板凳上,眼睛垂望著釘得不很嚴密合縫的地板,一再地問著自己:我到這兒來幹啥呢?我和她接觸希望得到什麼呢?她是高幹子女,我呢,我的家庭出身這麼不好,能夠保持幾天的友誼啊?其他人知道了我們倆的接近,會怎麼說呢?人家不會說她,只會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這有多麼難聽啊!是的,可以說,頭一次是偶然相遇,第二次是她見義勇為,第三次也是個巧合。可這第四次見面呢,不是我先提議的嗎,我請她去湖邊寨玩,她讓我來接,於是,我來了,坐在這兒…柯碧舟坐不住了,他覺得惶惑,覺得狼狽和窘迫,要是有生人進來,見我坐在女知青屋裡,算什麼呢?人家要怎麼想呢?

柯碧舟站起來,輕輕走到杜見邊。這是她的,鋪著正方格的紅白被單,黃貢緞被面的被子,繡著兩朵梅花的荷葉邊枕頭,像好些愛清潔的姑娘一樣,收拾得素淨、整潔。上擱著打到一半的線衣和一團線,還有一隻塑料皮夾子,皮夾子裡放著一張她的相片,她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胖胖的圓臉上滿是笑容,站在天安門廣場上。那準是她大串聯時到北京照的。那時候,她還純粹是個小姑娘,梳兩條長辮子,臉胖圓胖圓,笑得那麼歡。

看到她率直朗的形象,柯碧舟突然想到,為什麼她要我到這兒來接她呢?要是她覺得我冒失,覺得我出身不好,對我的邀請,完全可以拒絕啊!這麼一想,起先的惶惶不安消失了一些,他又稍稍安定下來。"噔噔噔"的樓梯聲又響了,杜見拿著碗筷走上樓,滿面笑容地望著柯碧舟,好像本沒有剛才的對話,她喜氣洋洋地說:"米淘好了,正在煮飯。我來調點麵粉。"她走到靠牆的一隻麵粉罐前,撬開圓蓋,舀出兩瓢麵粉,一邊往樓梯口走去,一邊回頭招呼柯碧舟:"來,到我們灶房看看。"柯碧舟隨她來到樓下的偏梢屋裡,這是個純粹的灶房,用磚砌了幾個灶,牆角放著石板大水缸和一挑水桶,牆上釘著幾塊擱板,放著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柯碧舟注意到,只有一個灶上燃著火,其他幾個灶都是熄的。杜見一邊洗菜,一邊告訴他,原先他們八個人是合夥吃飯,但幾個男知青太懶了,於是就以男女知青為界分了家。到其中一對男女戀愛上了,他們倆便自成一家,三個男生仍為一家,三個女生也為一家,就此分成了三家。柯碧舟說,他們湖邊寨集體戶更糟,六個人分為六家,各自為政,集體戶名存實亡,僅僅是住在一起罷了。

說著話,飯煮好了。杜見接著煮了個湯,炒了四隻雞蛋。然後把瘦切成薄片,和溼麵粉調在一起,放在油裡炸。屋裡瀰漫著飯菜的香味,柯碧舟幫著杜見當下手,兩個人乾得很協調。

中午時分,方凳子上放著炒雞蛋、桂花、白菜湯,冒著騰騰的熱氣。杜見盛了兩碗飯,遞一碗給柯碧舟,說:"沒什麼菜,吃飯吧,別客氣。"柯碧舟平時自做自吃,總是一飯一菜,時間充裕了,也只不過一菜一湯。農村不供應,他又不餵豬,好久沒嘗味了,今天杜見的菜,格外香美可口。杜見一再地勸他吃和蛋,還對他說,這是老鄉家殺的年豬,因為她常輔導老鄉的娃崽做算術,老鄉很她,殺了年豬給她提了二斤來。看到柯碧舟吃得津津有味,杜見也非常高興,她不由得偏著頭問:"好吃嗎?"

"特別好吃。"柯碧舟笑眯眯地說。

"跟我說,"杜見趁這機會,不無嬌嗔地望著柯碧舟問,"你爸爸是幹什麼的?"柯碧舟怔了一怔,他停下碗筷,臉呈難,目光誠摯地對杜見說:"見,聽我說,請不要責備我。我們相識不久,這種事不便告訴你。也許,有一天,我會主動告訴你的。"杜見臉上出明顯的失望和不悅:"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希望不要很久。真的,我希望不要很久…"

"你現在真不能對我說?"杜見的兩眼灼灼人地望著柯碧舟。

柯碧舟迴避著她的直過來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固執地說:"不能。請原諒我…我們…還沒到…"杜見的眼睛驚懼地瞪大了。

兩個人默默地吃完了午飯。

擱下碗筷,柯碧舟忍受不了這種難堪的沉默和杜見探索的眼神。他幫杜見收拾了飯菜,爭著洗了碗,直起說:"謝謝你的招待,我該回去了。"

"回去?"杜見有些驚訝,但並沒有挽留,她沉著臉點點頭,"那也好,我送送你。"鎖上集體戶的門,杜見默默地送柯碧舟走到寨外。

也許是趕場天的關係,寨外很靜,田壩坡土上沒個人影子,僅有幾隻小喜鵲,在翻曬的梯田裡啄食著啥。兩個人望著冬裡蒼茫嵯峨的山嶺,心頭都像堵著什麼似的有些惆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杜見環顧了一下四周,定睛望著寨外的山巒,忽然問:"你知道嗎,我們大隊為什麼叫鏡子山?"

"聽說有一面巨大的鏡子。"柯碧舟不知所以然地答著。

杜見辨別了一下方向,伸手拉了拉柯碧舟的袖子,一陣快跑,跑上一座黃土坡,指著寨對門一座山脊道:"看,那最高的山頂上。"柯碧舟眯縫起眼睛望去,不由得又驚又奇,那一道山脊的最高峰上,果然立著一面巨大無比的鏡子,四面的鏡框,比真實的鏡子還好看。他不由得喃喃出了聲:"真怪…"

"其實啊,那不是鏡子。"杜見笑著解釋,"你細細看,高山頂上有兩棵百年的老樹,它們那虯曲的枝丫橫生出來,連在一起。峰巔上藤子的鬚又纏著老樹和枝丫,活像一個巨大無比的鏡框架子,框住了四四方方一塊天。遠遠望去,活像是一面鏡子。所以那就叫鏡子山,我們這兒也就叫鏡子山大隊。"柯碧舟這才恍然大悟。他轉臉瞧著杜見,只見她臉開朗,笑容滿面,光溢彩的雙眸熱情地瞅著自己。柯碧舟也隨之笑了,心裡說,這個姑娘真是個直心直腸子,方才的不悅早煙消雲散了。他隨著杜見走去,兩個人走下黃土坡,柯碧舟踏上歸途,杜見還要送,柯碧舟伸出手,攔阻道:"別送了,讓人撞見了,長嘴也辯不清。"

"那好吧,"杜見陡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寂寥,想到一個人回到集體戶,又要守著那空空的兩大間屋子,她心裡有點辛酸,但此時此刻,她又怎能說得出口啊,她只是語無倫次地說,"這個…時間還早…你慢走…"她說不下去了,鼻腔裡酸溜溜的。

柯碧舟站定了,言又止地凝視著她,好不容易遲遲疑疑地說:"下個星期,你到湖邊寨來。"

"好的。"杜見聽了這話,到一些安,她鄭重地點著頭,朗聲道,"我一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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