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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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榜田田埂上,望著那一塊塊大小不一的水田,枕頭塊、薄刀塊、底腳大土、方田、大彎塊、小彎塊、褲襠田…柯碧舟又想起了邵思語的話。只要湖邊寨有了電,安上水機,這一帶有的是水,把水上來,高榜田每年的收入保住了,年年要鬧的荒,不就消除了嘛!可是,這個電,從哪兒來呢?

柯碧舟在沒人揹著秧青來過秤時,總要蹙著眉頭向前後左右望,好像山山嶺嶺上,就藏著電似的。高榜田前方不遠,便是暗河。暗河由西向東過來,急瀉狂奔的河水,到湖邊寨門前壩前頭的一個山埡時,一半河水轟隆隆進了那個深不見底的大龍,另一半河水,繼續穿山繞嶺,往雙鎮方向去。因此,這地方就叫暗,挨著暗的大隊,就叫暗大隊。高榜田緊挨著的山嶺,連綿好幾個大坡,都長滿了八月竹。柯碧舟聽人講過,這滿山遍嶺的八月竹,因為古歷八月生筍,故名。它的生長期三五年,高二三米,寨鄰鄉親們除了年年天砍點來搭四季豆、豇豆的架架,其餘的就讓它們自生自滅,集體很少顧及它。這近部長著刺的八月竹,看去蔚為奇觀,有趣味,但千百年來,當地人誰也沒想到派它的用場。柯碧舟想的是電,也覺得它起不了作用。他的眼光,常常望著暗河的那一頭。

電,電,電!火力發電,水力發電,暗河湍急奔騰,轟隆隆注入大龍,是不是能利用它來發電呢?

柯碧舟沉思著,沒發現邵玉蓉揹著滿滿一大背秧青,費力地勾著,已經走到他身旁了。

"小柯,幫我接一下。"聽到邵玉蓉的招呼,柯碧舟才猛然從深深的思索中回過神來,他睜大了一雙陷進眼窩的眼睛,看到邵玉蓉修長細彎的眉上,直直的鼻樑巔上,紅潤髮光的臉上,都淌著豆大的汗珠。柯碧舟急忙伸出雙手,幫助玉蓉接下背篼,一過秤,九十七斤。柯碧舟打開小本本記上,抬眼看到俯身倒秧青的玉蓉背脊上的汗水,已經浸透了花布衣衫,他忍不住說:"你少背一點嘛,看你的汗喲…"

"沒啥。"邵玉蓉秀氣的菱形眼靈活地一轉,眼角里洩漏出一絲喜悅的星光,臉頰上噴紅噴紅,她倒盡秧青,靈巧地一拉背索,背篼輕盈地上了肩,說:"小柯,我要跟你說件事兒!"

"什麼事?"看到邵玉蓉一本正經的臉,柯碧舟連忙問。

邵玉蓉的臉變得嚴峻了,她壓低嗓門說,"缺牙巴大嬸的秧青,回回都很重,是嗎?"

"對啊!"

"你曉得她家的秧青為啥回回都那麼重嗎?"

"她們割得多嘛!"

"不,"邵玉蓉回頭張望了兩眼,急促地說,"告訴你,缺牙巴大嬸糊你呢!她家的背篼裡,每回都擱了石頭。稱秤時,她一邊說話引你的注意,一邊伸腳踩住背索,那背篼就重了二三十斤。"

"啊,有這種事?"柯碧舟像頭上捱了一,"你咋曉得?"

"這你就莫管囉!留神著唄。"邵玉蓉含蓄地一笑,不無責備地掃了柯碧舟兩眼,"你呆眉呆眼的,一天在想個啥呀?"一句話提醒了柯碧舟,他趕忙伸手指著暗河說:"玉蓉,你看暗河的水多急!我想…我想…這水能不能發電呢?"

"又是想這個,我看你是鑽了牛角尖。"話是這麼說,邵玉蓉的語氣卻是柔聲細氣的,"跟你說唄,這法子湖邊寨人頭兩年就想過,縣頭還請專家來勘察過,說暗河水能搞小型發電…"

"那太好了。"柯碧舟兩眼閃出光來。

"白搭,"邵玉蓉說,"安發電機,要錢哪!大筆的錢!湖邊寨砍了果園,不準養魚,哪來這麼多錢呀?小柯,我勸你莫胡思亂想了,幹好稱秧青的工作吧,莫又讓人糊了。噢,你看,缺牙巴大嬸一家又來了,你留心吧。"邵玉蓉像害怕什麼似的,急匆匆走了。

一大瓢冷水澆在柯碧舟的頭上,柯碧舟新想到的辦法又被否定了。錢,到哪兒去找錢呢?他柯碧舟自己窮得理髮也愁錢,還夢想裝發電機呢。柯碧舟失望地抬起頭來,果然,田埂小路上,缺牙巴大嬸和她的四個姑娘,揹著滿滿的五背篼秧青,一步一搖晃地走來了。

"小柯,快過秤吧!"待柯碧舟幫她們把背篼全部卸下,缺牙巴大嬸主動拿過大秤桿,招呼柯碧舟。

柯碧舟瞅了她一眼,平心靜氣地說:"大嬸,有社員說,少部分婦女割秧青玩假,要我在過秤時,把每個人的背篼檢查一下。先檢查,再過秤吧。"缺牙巴大嬸的臉變了,不等她回出話來,柯碧舟已經把一背篼秧青倒在田埂上,從中揀出了兩大坨石頭。柯碧舟掂了掂,足有頭十斤。

"小柯,這怕次(是)哪個龜兒開老孃的玩翹(笑),整老孃哩!"缺牙巴大嬸連忙扭過身來掩飾。

柯碧舟不再理她,挨次檢查了五個背篼,每個背篼裡都有兩三坨石頭。柯碧舟瞅瞅說不出話的缺牙巴大嬸,指著一堆石頭說:"這也是開玩笑嗎?大嬸,用這樣的手段騙工分實在要不得。工分的價值,是大夥兒淌著汗水創造的呀!你說,該不該扣除石頭的分量和腳踩背索的重量呢?"缺牙巴大嬸的臉一陣青一陣紅,確實尷尬、狼狽。豆大的汗珠順著她那起皺的臉皮淌下來,她也顧不得擦拭。待柯碧舟說完,她一見身旁左右沒人,連忙探過腦殼,聲氣低低地說:"小柯,這事兒你次(知)我次,天次地次,旁人都不次,你就高抬貴手,放我過門吧!我一家燒香磕頭,都你哪!"柯碧舟搖了搖頭,說:"這麼做,對你好嗎?"

"有啥子不好?"缺牙巴大嬸鼓出一對眼珠說,"其實,這次(事)算個啥喲。左定法當個主任,整天不幹活兒,到年終結算,他兩夫婦的工分比我家兩口子還多。我一提意見,他婆娘還罵人說:"莫非大隊主任一年到頭還比不上個燒窯漢子。"小柯,你想想,我們耍點假,掙點工分,還不是為了養家餬口。幾塊石頭能多給我們幾個工分?和左定法比,不過是這麼一丁點!再說,這石頭我們也是花勞力背來的…"柯碧舟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天底下竟有這樣不知羞恥的人,他指著那堆石頭,心平氣和地問:"這也當得肥料嗎?"

"你真憨,就是它當不得肥料,大嬸才央你行行好呀!"柯碧舟不說話了。他曉得,阮廷奎這人,五十年代做過轉手投機,在外面耍蕩,學會了一門燒窯手藝,回到湖邊寨,仗著一技之長,才安下心來,專門燒窯賺高工分。阮廷奎的婆娘缺牙巴大嬸,卻是從來沒有停止過趕場,做投機小買賣。在湖邊寨,她是個出名的潑婦,見過世面,經過陣仗。哪個把她惹惱了,她能搬一把椅子,堵在你家門口,不指名地把你祖宗十八代全部咒翻。今天要得罪了這個人,她真大吵大鬧,該咋個辦呢?

想了一陣,柯碧舟面對眼巴巴盯著他的缺牙巴說:"大嬸,集體委我幹這個事,我不能昧著良心對集體。你這件事,已經承認。我一點不跟你添油加醋,照實報告隊長,由領導來管,你說好不好?"

"好,好,好吧…"缺牙巴看到柯碧舟一臉的嚴肅,撇了撇闊嘴,嘴皮子抖動著,話也說不完全了。她曉得,要叫柯碧舟瞞過這件事去,是想用紙去盛水,不可能的了。她把臉一沉,氣沖沖地拉過竹篾背篼,悻悻地說:"我這才認識你姓柯的。走啊,回屋頭去,老孃也懶得割這個背時秧青囉!"缺牙巴氣咻咻地發洩著怒氣,昂頭順著田埂疾步走去。走了幾步,她又猛一回頭,以命令的口氣道:"四姑娘,你慢點走,掏幾把豬草再回家!"四姑娘應了一聲,在狹窄的田埂上停下腳步,磨磨蹭蹭地彎下去。

柯碧舟看著缺牙巴和她的三個女兒遠去,不由低垂著腦殼,內心深處還在攪騰。這件事,處置得對不對呢?以後,缺牙巴堵住集體戶的門撒起潑來,我怎麼辦呢?她這個人,什麼話罵不出口呢?一罵,不又要罵到我的家庭出身了嗎?唉,做這件事真得罪人啊。

隨後,餘下的半天時間,柯碧舟一直處在鬱悶不悅之中。也難怪啊,是知識青年,誰不指望自己在山寨社員中,有個好印象啊!招生、提幹、招工,如今都興群眾推薦,機會來了,有人在群眾會上公開貶你,你總不能被推薦出去啊!

黃昏來了,犁牛打田的社員在溝水裡洗犁盤、耙子,幾頭大牯牛,散放在田埂上低頭懶洋洋地咀嚼著草,山窩窩那邊平地上,拴在地樁樁上的一匹咖啡川馬,昂著馬腦殼嘶鳴著,不耐煩地催促主人來把它牽回圈去。遠處的山脊上,收工回寨的人們,扛著鋤頭慢慢走過。西邊天,金的餘暉像面巨大的紙扇,抖開道道橘紅絢爛的晚霞,峽谷深處,樹腳開始黑下來了。

割秧青的婦女勞動力一個個從田埂上走來了,柯碧舟聚會神地給她們過秤,記數,婦女們嘰嘰喳喳地說笑、打趣,他都聽而不聞。留心著每個背篼,注意著過秤時有沒有人踩背索。大夥兒都驚問著,缺牙巴大嬸一家,下半天為啥沒來割秧青,她家掙工分不是最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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