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大波迭起雲湧風疾內帷不寧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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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紀家出事,順天府的人封了半條街。這裡靠大柵欄不遠,平時極熱鬧的,此刻卻成了冷清清黑的巷子,街上紀家鄰居也都憑順大府發的牌子引子出入。街口十幾個校尉都是九門提督衙門的,門神似的兀立不動,招得街口處閒人遠遠瞧著竊竊私議。劉墉也不打轎進街,就在巷口落轎下來,便見邢無為
上來,因問道:“有什麼事麼?”
“回中堂話,”邢無為極幹練地打個千兒,抬臉瞅著劉墉道“沒什麼大事。職下方才進府看了看,似乎裡頭家人們拌嘴。後來又沒了聲息,夜裡職下也不便進去,不知道為什麼事。”
“拌嘴?”劉墉怔了一下,向紀家門口覷了一下,整個一條櫻桃斜街黑得像口古井,只兩盞米黃西瓜燈孤零零懸在遠處,無依地晃盪著。他不再說話,腳下加快了步子,到門首下邊,果然聽見裡院人聲嘈雜隱隱傳來,似乎還夾著哭叫聲。守門的是幾個順天府的老吏,見劉墉發愣,打頭的笑著稟道:“是幾個家人和賬房上頭算輸贏賬,惱了。這時候兒家無主屋倒豎,紀大人也管不住他們…嘻嘻…咱們辦差辦老了的,這事常有!”劉墉沒聽完心裡已轟的一聲上了火:紀昀的處分還沒下來,內院自己已經鬧起來。家奴欺主這還了得?他冷笑一聲,抬腳便進了紀府,在黑乎乎的二門口站著聽了片刻,徑自背抄著手站在天井老槐樹下靜觀。
賬房門口十幾個男女卻誰也沒留意到他,此刻他們正吵得熱鬧高興,有哭的,有叫的,有喊的,有口吐白沫說得唾四濺的,有站在一邊黑地裡助打太平拳說風涼話的,因賬房裡燈暗,隔門照院裡,人物面目都模糊不清,綽綽約約的人影參差,那當門立著的是賬房先生盧泰,背燈影兒也看不清臉
,雙手抱拱,大約是滿臉賠笑給眾人作揖賠情:“各位上下們,好歹給我們留點體面…老爺說諸位存的銀子一個不短立刻下發,那是老爺從來不管賬,他不知道底細,真的只能先還諸位六成…”
“我們的銀子哪去了?”當門一個家丁揚著胳膊吼道“我們辛辛苦苦上上下下里裡外外侍侯差使,你們可倒好,拿著我們的血汗錢放債,你想幹沒了我們四成,我揍你狗的老盧泰!”話音剛落,屋裡頭攛出個
頭小子,指著那漢子道:“宋紀成,真看不出來你這門沒良心!你婆娘不是太太賞的?還有東下窪子那處宅子!你狗
的還是個家生子兒奴才,撒野撒得沒邊兒了,老爺這時分落難,踏頭拽辮子作踐主子,主子幾時放債了?放你孃的狗臭大驢
!”
“玉保,少耍你的二主子脾氣!沒放債,銀子哪去了?”
“餵狗了!喂狼了!買成宅子賞人了!”宋紀成吃這一搶白,大約鬧了個倒噎氣,梗著脖子烏眼雞似的盯著賬房,一時竟僵住。旁邊一個小夥子一趔膀子衝屋裡吼道:“樊玉保你個狗雜種,縮頭烏龜躲屋裡擋橫兒麼?老盧泰你閃開些——我拖出他來算賬!”盧泰氣得腿顫手搖,說道:“這就沒王法了,這就反了麼?也不看看老爺太太作多大的難!你們誰敢進賬房,先要了我的老命去!”他嘶聲叫著,已有五六個人衝上去圍住了,有的喊:“老爺都答應了,這老狗擋道兒,進去呀!裡頭有的是銀子!”有的叫:“今天晌裡盤賬我還見了,白花花的堆了一桌子!”有的吼:“我不是他紀家的家生子奴才!賬上短我的錢,說到天邊也得還!”有的隔著人群大聲嘟噥:“放到這,劉羅鍋子一古腦都抄了去,誰也落不著…”那個叫樊玉保的頭小子大約聽得憋氣,幾步衝出來,辮子向脖子上一旋盤,說道:“老爺的案子還沒定!媽的個厲裡的你們就想砸賬房?我去稟劉羅鍋老爺子,看有這個理沒有!”劉墉這才知道紀府的下人並不知道自己的官諱姓名,平
自己來府紀昀劈頭總叫渾號,現在下人一口一個“劉羅鍋子”叫起,不
又好氣又好笑,正思量如何處置,盧泰按捺著聲氣賠笑道:“列位,天地良心,老爺平
侍我們不薄啊!如今才遭這一難,還沒有見個分曉,連明徹夜這麼鬧,心裡也好意思的?銀子,原先也就緊打緊的,沒有什麼富餘。盧親家老爺的事出來,送過去三百兩打點盤纏饑荒,怕還要進刑部,吃獄神廟飯,這兩下用過,又是一千多兩。老爺的案子定下來,無論什麼罪名兒,不打點銀子現成虧吃定了的。就忍心一點也不給老爺留?”
“給他留,我們喝西北風?”接口就有人攘臂大喊。接著一個女人放聲號陶大哭,夾七夾八罵自己男人:“一百八十多兩銀子啊…就丟水裡還聽個響兒呢!
…
宋紀成你個天殺的,死沒屍首的糠攘的豬啊…我說銀子放出去,就是一分利溜薄兒的,一年也收回五十兩…你個殺千刀的還說‘名聲不好’,怕老爺知道了吃不了兜著走…這可倒好…你的‘好名聲’在哪呢給我瞧瞧…”她一股坐了地下呼天搶地拍膝打掌“我的皇天菩薩天公祖
…怎麼跟了這麼個窩囊廢男人,一天福也沒享,摳吃摳喝攢點銀子還打了水漂兒喲…”她的話立刻引起一片共鳴聲:“就是這話,
娘烏撮的我們倒了血黴!清官清官,說起來我們是‘相府’,我外甥在漢陽府,門包銀子一年也兩三千兩!還得憋住,不能說,一比就辱沒煞人!”
“老爺進門是小夥房,進朝能吃胙,問過我們吃的什麼?”
“大天講《三字經》說忠孝節義!那書上寫的我們念不懂,眼見的是實,別說宰相府,就是縣大爺知府的家人,也比我們闊多了!”
“跟別的相爺,還能保出去作個官兒,我們苦巴巴的落著個什麼?”
“他本不會作官!人家財也發了桃花運也走了,也沒見誰說個不是!我們可倒好,只會鋪宣紙、磨墨,辛辛苦苦幹,落個王八蛋!”
“這他孃的叫什麼事呢!連乾隆爺也犯糊塗了!”
“你才犯糊塗呢!這話也說得的?”
“嗤!你忠心保國,別來要銀子啊?”
“瞎!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吧…”
…
七嘴八舌議論夾著詛咒惡罵毀謗,什麼樣兒的都有,正說得熱鬧,一個白鬍子老僕提著燈顫巍巍過來,旁邊還跟著箇中年僕人手裡提著個食盒子。劉墉卻極悉他們,一個是紀昀的貼身老家人施祥,一個是廚子楊義,見他們來,眾人便都住了口。那楊義一臉顏
不善,捋袖扠
幾步上前開口就罵:“是哪隻畜牲糟蹋老爺?是劉四你麼?老子一火
子捅了你!魏家的,你也來攪?不是我跟太大說,你這會子哪個廟裡餓死鬼當差呢?你來時褲子爛得
著蛋,躲到我灶房裡窩頭吃了十三個!這會子穿布裹綢的,有宅院有老婆有使喚丫頭,會跟老爺算賬了!——你,趙平,你也敢來?躲你媽的什麼?你不就是河間縣太平鎮那個討飯的!——我
你媽的們,老爺就是十惡不赦,也輪不到你們這麼作踐——你們誰苦,誰冤?站出來衝楊義來,老子擺平了你,屠了你下酒!”這廚子大約平
橫氣霸道,立眉豎眼這麼一頓訓斥,居然一時沒人敢應聲。眾人大眼瞪小眼僵了多時,內中有個人陰陽怪氣說道:“楊義誰怕你?你除了會在老爺跟前溜溝子拍馬,在下人跟前使霸道,還會什麼?老爺答應賞還銀子,賬房剋扣,我們要賬,與你毬的相干!你…”他話沒說完,楊義一揚手,手裡食盒子沉甸甸的已經砸了過去,裡頭殘盤剩碗菜汁子稀里嘩啦都翻出來,砸得那人滿頭滿臉都是,楊義怒喝一聲:“我
你姥姥的董柱,我還沒說到,最沒良心的就是你!我揍死你——”說著便要撲上去,卻被施祥一把拉住了。
“老楊別放。”施祥緊緊拉住了楊義,由著楊義就地擰著拽了幾圈才站住了,
吁吁對眾人道“大家聽我說…我望七十的人了,經的見的到底多些兒。說句難聽話,‘臉面
命’四個字臉面還在前頭。這災這難不過是老爺貴人一劫,這麼著不要臉不留餘地,
後一
怎麼再見老爺?你們這頭吵鬧,老爺在書房裡都聽見了。老爺說大家跟他一場,誤了大家發財,心裡倒過意不去的。他不要留錢,給太太留點治病度窮的銀子,餘下的都分了。盧泰,你就照老爺的話辦。留下六百兩銀子,能分多少分多少,實在支不出來,給他們打公條就是。”一番話說得悽楚蒼涼,眾人都嚥下了聲氣,但紀昀禍在不測情勢兇險是明擺著的,賬房裡這點銀子是惟一能指望的餘財,又是他們寄存進來的私財,如何肯輕易罷手?憋了半
,還是那個叫宋紀成的開口說道:“上覆你老人家話,我們並不敢胡鬧,打欠條誰是債主?還不上來怎麼辦?太太治病也未必使著我們奴才的銀子,那頭面銀子也比我們家當多!再說,太太孃家是掛千頃牌的大財主,稀罕我們這點子孝敬麼?”劉墉一直站在黑地裡聽,早已氣得滿腹怒火。但他在理上一直抓不到這群人把柄,捺著
子心裡挑剔著,聽見宋紀成這話,便踱了過來。施祥面對這群鐵頭猢猻滿臉苦笑,正尋不著話駁斥,一轉臉見劉墉站在身邊,唬得渾身
靈一個哆嗦,忙委身打千兒,說道:“劉大人來了!有…有旨意麼?”
“我來看刁奴欺主。”劉墉冷笑一聲說道“我來了多時了。”他聲音不高,眾人驚怔一靜之間聽來,不啻天外鈞雷撼地而來,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嚇傻了,男的女的立的坐的一齊僵住,如同古廟中木雕泥塑的小鬼判官般兀立不動。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原是古今通理。紀公答應償還你們存銀,你們來取,這沒有什麼不是處。”劉墉在靜夜中款款言道,他先抑了一下,一頓,又揚聲說道“但你們不顧主父罹罪在身,主母患病臥,圖財忘義大鬧紀府,非禮欺主卻是國法難容!嗯?!——不但言語不敬主人,還冒犯皇上,這是什麼罪?就是討債,也分時辰場合,也分主奴遠近,你們的錢原本就是紀公賞的,連你們自己身子也是紀公主人一家的,紀公有罪,連帶你們一同是戴罪之身,昔
同榮,今
自然同罪,紀公一力保全你們,你們反過來作踐主人,兇悍刁頑令人髮指!——還攀扯到馬伕人孃家,她孃家再富,與你們何干?”他口氣一轉,變得又辣又狠,格格笑著道“我抄了人一輩子家,有歹人也有好人。只見過閤家主僕一心一德同度難關的,只見過奴僕捨生忘死代主償罪的,只見過悲悽哀慟生離死別戀恩難分的,幾曾見過你們這樣無法無天,蕭牆裡頭同室干戈撒野欺主的?你們素知我和你家主人
情,紀公現今心緒煩亂,少不得朋友幫著料理——不是叫我‘劉羅鍋子’麼?羅鍋子現就給你們點顏
——來!”邢無為早已帶了一群戈什哈守在二門外,聽招呼一閃身出來答道:“在!”
“女的枷起來,男的捆起!”
“是!”
“給我狠狠收繩子,都捆成‘羅鍋子’花樣!”
“扎!”邢無為一手舉燈籠,一手向外一揮,二十多個衙役蜂擁而入,提繩的貫鎖的持枷的惡狠狠撲上去就要拿人,燈影淆亂中只見這群家人個個形同鬼魅,唬得爬倒了一地,不計其數價磕頭賠罪乞命告饒。劉墉毫不為之所動,佯笑著,看著紀昀書房那盞孤燈,說道:“既知還有法理,何必當初呢?捆結實了,我去見紀公,由紀公發落!”說著,一抬腿去了。
紀昀的書房外牆就臨天井,院裡發生的事他聽得清清楚楚。劉墉繞西花廳院進來,一腳進門便又縮了出去,他還不知道馬氏夫人已搬到這裡,熒熒如豆的一盞孤燈下馬氏半斜在木榻上,紀昀危坐在旁正在給她切脈,幾個侍妾明軒、卉情、藹雲並三四個丫頭都擠在屋裡,見他進來,慌得站不能站躲沒個躲處。紀昀嘆道:“是崇如嗎…進來吧。這個時分還講平規矩?”他放開手,把椅子放得離
略遠些,請劉墉坐了,自坐了榻沿上,平靜地望著燈苗兒,說道“這些子人就這付德
,崇如兄何必和他們擱氣?沒的降了你的身份…”
“嫂夫人還好?你在病中受這一驚,劉墉心裡很不安的。”劉墉望一眼周匝眾人,俱都是滿目悽惶,嘆一口氣道“要用什麼藥,告訴他們一聲,我就給你辦——你府裡這起子綱紀真混賬透了!抄訥親家,家父去的,抄張廷玉我去的,哪見過這樣的牛鬼蛇神?少不得替你料理了,天明送順天府枷號示眾!”馬伕人半仰在被子墊起的枕頭上,眼泡兒淤得發亮,聽著只是淚,無力地搖著頭,哽咽著道:“劉大人…你的心我們全家領受了…使不得的…捆一夜還是放了他們…沒聽人說君子可欺小人不可欺…我老爺的罪沒定,還不定怎麼折騰,不能得罪他們苦了…”
“我不能和張廷玉比,更不能比訥親。”紀昀面目呆滯,若悲若喜說道:“張廷玉是抬了旗籍的,訥親就是旗主。張廷玉掌握機樞,有用人權柄,他們府裡奴才許多都受了浩封,一個票擬出去就是官,他們經營幾十年,家人們確實是受恩深重,沾了大便宜的。我們紀家從河間來侍候的老人也沒有鬧事的,這些人都是別人舉薦或外家鑽營進來,人家本來就是要做官發財,指望著我這身份撈一把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怎麼不失望?他們進府有的就化不少錢,老本都搭進去了怎麼叫人不惱?他們哪裡想到我只是個皇家大書辦,軍機處的秀才,壓就沒有權沒有錢!你不要懲處他們了,你一枷號,張揚出去我又多一條罪,或說我‘平
刻薄’或說我假道學‘治家無方’,能堵住誰的口?還有點錢散給他們算了…”他深長嘆息一聲,不勝苦澀地搖搖頭,滿屋女人不知是誰
搭搭啜位,這一開頭便引得一片唏噓哽咽,只當著劉墉把持著沒人敢放聲兒。劉墉想想,也覺無可安
,笑道:“我原氣得魂不歸竅,這麼又是一說,我就遵命撂開手了。世態炎涼也是尋常人情世故…唉!”頓了一下又道“紀公安心靜緒,夫人更不要無益焦躁,該吃吃該睡睡。能說話時我自然要在皇上跟前說話的。皇上是個
情中人,很戀舊也素來器重紀公的,我料這幾
就會有恩旨的。我這就道乏了。”說著站起身來。紀昀隨送出來,到二門內,果見宋紀成一千奴僕都已捆得結結實實窩蹲在老槐樹下,幾盞燈亮晃晃照著,三個女人蓬頭垢面戴著枷,鞋也掉了,衣襟撕得
,顯見衙役們捆綁她們時手腳未見老成,八九個男人被繩子勒得臉脖子通紅,順天府衙役們就有這手段。要什麼花樣就能做什麼夥計,果真都捆得聳肩駝背的,和劉墉的“羅鍋”樣子大致彷彿。見他二人出來,一個個目光的的哀懇地看向紀昀。饒是紀昀滿腹愁緒,看這一群“羅鍋子”再看劉墉,不
噴地一笑,說道:“他們犯的是家法,已經和劉大人說了,放開他們吧!”
“放開他們!”劉墉見衙役們站著不動,斷喝一聲命道。又用手指著眾人:“我的人就在這裡,再敢放肆,小邢子給我照死裡打!”
…
送劉墉回來,紀昀屋裡幾個女人還在哭,見紀昀滿臉慍,都又嚇得噤住。馬氏目不轉睛地看著丈夫,問道:“劉大人沒說皇上什麼旨意?”紀昀搖頭,說道:“別的沒什麼。李皋陶的案子已經發各省議處了。”
“那您呢?”最小的姨娘卉情說道:“劉大人方才說,皇上戀舊,就有恩旨的!”紀昀沉默著:戀舊,訥親比他還“舊”還是處死了,至於“恩”旨,就是宣旨立赴西市,也還是“恩旨”——女人們不會想事情啊…許久,他才說道:“先顧眼前,按我開的方子先吃一劑看看,急也沒用的。”眾人怔了半,才省悟過來他是說馬伕人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