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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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原計劃刊在09年《科幻世界·增刊》上,誰知沒通過四川出版署的檢查,所以最後發表在了09年6月份的《新幻界》上。

韓松的這篇比以往《紅海洋》系列中的文章還要血腥、黑暗,不過思想更深刻,而場景則轉移到了子宮(比地鐵更窄小、壓抑的地方),描述了另一種人類文明——胎兒文明。他們與成人之間…(額…不多說了,再說就有透劇的嫌疑了,自己下載後慢慢品味吧。)【壹】彷彿是惡魔侵入大腦,受陌生慾念的支配,我最近忽然喜歡獨自一人前往平卡斯谷訪謁。現今,就在我國各大城市的郊外,無不分佈了類似於平卡斯谷的陰鬱去處。在這樣人心魄的地方,我看到枯井一樣的深澗的周遭,豎立了如刀似斧的白山嶽,鼠麴草瘋狂地長個不停,綠霧從地底如瀑布湧出,晝間也不見陽光,只在夜深時偶爾有飄零四散的星宿,在頭頂起舞。我通常會花上一整天,偵察兵一般小心翼翼地漫步於谷底,用腳趾輕踢石縫裡冒出的細小骨頭,它們像是終於擺脫了苦難的重壓,嘰嘰喳喳地竊笑不停。也許是被忽至的山洪沖刷出來的吧,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不甘心,自動就爬上了地表。有時,我會佝拾起一個來。它可能會格外小巧玲瓏,或許是結構分化不久的產物。一般而言,第一個骨細胞,大約在胚胎八週左右開始發育。的確是脆弱的“未成年人”的骨殖。有的九個月大的頭顱,據說也被好事者去,偽裝成了“外星人”騙錢的,但這只是個別的案例。散佈於平卡斯谷的小孩骷髏,實在是一個很大的數量,但究竟有多少亡故者呢?卻從來沒有這方面的官方記錄。是故意隱瞞了的嗎?而且那時的人們做事草率浮躁,又缺乏藝術受力,匆忙間也不曾深埋,才為後人留下了探查的餘地。於是,我又目睹到,有淚水般的磷火懸掛在陡峭的崖畔,看上去並不強勁銳利,自然也不顯出深仇大恨。且從當時的具體情況分析,這種事態的發生,當屬於特殊關係下的豪取強奪,多半是從女的腹內,血淋淋地直接拿出來的。但已無人詳述其慘烈的細節了。我也看到了整體暴於外的幼體,具有略近全副的體量。但也有還不曾形成骨骼的,這個就無法進入我的眼簾了,如此,好端端的一個囫圇生命,連一片影痕都不留存於世。然而,由於皆為未曾自然誕生的胎兒,因此,能否稱作生命呢?至於親骨一類的形容,也是徒增隔膜的詞彙。這無不令我苦惱,野狼一樣徘徊,直至‮夜午‬,疹子似的星光趁了人氣下沉,鬼氣上升,才寒衣般一層層褪落,好似繁複堆徹的地質年代,瞬間轟然崩塌,時間的偽裝才極不情願地部分解除掉。真相的一角在百年後漸然,卻連點滴回聲都無以聽聞。但怎麼可以說這就一定是真相呢?另外,有沒有魂魄遊蕩呢?胎兒之魂,即便幾周大的,也會連於這個厭棄他們的世界吧?怎麼甘心被忽略和被遺忘呢?而他們已經學會了返回到這個世界來作祟嗎?那些蒙罩了一層紺紫光焰的靈魂,又究竟誕生並閃爍於人生的哪一個階段呢?

但也據說,這一批胎兒中,也有奇蹟般逃過了大清洗的,經歷了正常的出生,在人世中頑強成長,存活到了今

【貳】這些年來,本文作者一直在試圖尋找百年前那場災難的倖存者。據知情人提供的線索,我歷經數載,悉心查訪,至今年夏之,終於在國內南部的鄉間找到一位。他或可被稱作當世的隱者,平靜地生活在蔥蘢的山嶽之麓,從事農活,與家人一道,安寧地過著自給自足的鄉居子。這是一個僅有七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阡陌幽蜿,池塘燦然,雞鴨唱和,犬豕嬉逐。權且稱他為阿爾法先生吧。老人已屆百歲高齡,面如重棗,軀若焰火,周身發出人的紅光。他身體健朗,說話有力,記憶清晰。我第一眼見他之時,絕難拿平卡斯谷中的細小骨架與之比襯。且不說大腦充分發育的方面,胎兒要最終長成這樣的一副血之軀,令體內囊括眾多的碩大器官,也實在是很不容易啊。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有太多艱難坎坷,就算是如今廣泛遂行基因重組的時代,也未能真正解決生老病死的難題。

在我之前,私下裡悄悄拜訪阿爾法先生的人士,據說也有一些,包括來自海外的歷史學家和新聞記者。面對他們,老人詳述往事,襟懷坦蕩,不作隱瞞。因此,給人的覺,是開朗、溫和而友善的成人世界正常成員,不存心理陰暗面。也很難想象,是那場慘烈之禍的倖存者——本來,以為在後遺症的壓迫下,緬懷難以啟齒的往昔,是需要相當勇氣的。但他卻平平淡淡才是真呢。然而這樣一來,其實,是否反倒襯出平卡斯谷那淒厲景象的不盡真實了呢?究竟哪個才是虛幻的呢?因為事非經過,對於後人的判斷力而言,這實是一個相當大的阻障啊。但我也注意到,阿爾法先生披的大量內情,在世界各地,也並不見諸公開報道或出版。大概是在訪問者那裡,心中同樣自設了嚴格的忌吧?但也有可能,老人描述的一切,本身就是虛實摻半的呢?或者,乾脆是他編造的謊言呢?本文作者暫且姑妄聽之,先記錄下來,寫在這裡,留待讀者評判。

“什麼時候有了自我意識的呢?”我裝出斯文而單純的採風學者模樣,以近於質樸的研究者姿態,開始了對阿爾法先生的訪談,並向他保證,絕不暴其身份,在全社會可以公開討論此事之前,也絕不外洩我們談話的內容。

“很難說得更具體一些。大概是七八週左右吧。”老人的言語和思維,立即使人聯想到了潔白透明的象牙。但據我之前的研究,意識的產生還應該更早一些吧?比如說在第四周的時候,伴隨眼睛、鼻子和耳朵的雛形的出現,大腦和脊髓的原型神經管就已經成長起來了。

“據說一個十四天的胚胎細胞,就會有神經系統的反應,就能夠知光和熱。此時,他有了靈魂嗎?靈魂與意識是一回事嗎?”我試探著繼續問,心中湧動起興奮。

“關於生命從何時算起,這方面,至今並沒有確切答案。現在想來,也許,正是因為太著急要對生命進行重新定義,才導致了那場不幸吧?”

“不管怎樣,據說,當意識降臨時,是大夢初醒的覺囉?”

“不,是開始做夢了。”據阿爾法先生的描述,胎兒的世界果然一片混沌黑暗——但它其實是鮮紅的,被血滋養,由肌託舉,只因為不透光線,所以才表現為昏晦。但就算這樣,也已有了可稱為生命的東西的存在,微啟小嘴,呆若木雞,作思索狀。母體中的覺,猶如五千米深海,由弱微電組成的一個個夢境,閃閃爍爍,海底熱般汩汩溢出,並無有一刻間斷。隨著阿爾法先生的娓娓講述,我彷彿看到,胚胎在第一週裡,包含了一千個細胞的小小個頭還沒有開始增長,但到了第二週,內細胞團就已經分化成兩層的胚盤了,看起來像個小白斑,而第三週時,肌、骨骼和大部分內臟的前身便得到了確立,待進入第四周,胚胎已然像是一條剛剛孵化的魚苗,小傢伙一動不動,體態柔弱,可憐兮兮地蜷縮在蚌殼似的狹小世界中。那麼,他在想什麼呢?與宇宙不同,這是有限也有邊的世界。而胎兒對於黑暗這種象概念,其實並沒有確切的認知,因為從沒有見到過光明呀,並以此來形成參照體系,進而發展出與成人世界堪有一比的科學觀。他所能受到的是,此地溫泉般充滿暖意,而且,有和緩的積水,汐一樣把他擁抱滋潤,胎兒亦並非局外人心目中稟持的受難者(或者囚徒)的刻板形象了。他只是急切地試圖在進化的路途上快跑,一晝夜便越過億萬年的里程······於是,第五週四肢萌芽,第六週視網膜出現素,第七週五官清晰可見,第八週手指腳趾分節,內外生殖器官形成······至此,阿爾法先生已然初具人形,逐漸擺脫了古生物的愚態。他終於覺察到自己寄居的世界是一個倒置的梨形,前面扁平,後部稍微突出。周圍有膜層,纖在上面密林般顫動,粘的小溪在其間婉轉縈,誦唱無人能聽懂的歌謠。

“仍然記得,那時的我很是貪婪,奮力從臍帶中汲取營養。百年前的那樣一種環境,實在是不需要你付出艱辛的努力,就能自然地得到一切,支持自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生長,也不必像在非洲的草原上及叢林中,擔心被側窺的獅子連同母體一起噬得光。總之,由於這樣的舒適,在歷史進入躁動的所謂現代社會之後,人類的胎兒從本上講,是不願意離開——你們稱作子宮的地方的。”

“的確什麼也看不見麼?”我不甘心地追問,思想我正在探究宇宙間一團最為深不見底的奧秘,大腦皮層的縫隙間泛出一片片火熱而猩紅的離子泡沬。我想象我也或許經歷過胎兒時代嗎?但我什麼也記不得了,或不願去記得了。這便是我及所有尋常人與阿爾法先生的區別吧。

“差不多吧。”阿爾法先生淡淡地說“關於觀方面,可以說就是看不到什麼東西。但見著了恐怕反而不好,成人們就是被此汙壞了雙眼的。而胎兒更多是用心來受環境,只是覺得世界附著在一個頗大的盤上。由於看不見,便會引發更為強烈的好奇心,因為那神異而怪譎的東西一直就在那裡,生而有之,又不知究竟是何物。所謂眾妙之門呀,世界總是半休眠的海底火山一般微微動······”

“會想到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嗎?”

“一開始不會想到這個。關於怎麼會在這裡、是誰創造了我一類的問題,兩個月的胎兒雖然有所受,但還不會思想得如此深刻。這是更為厲害的哲學或宗教命題吧?”

“是沒有必要嗎?還是······”我略為難地不知怎麼說才好“那麼,在兩個月的胎兒的大腦裡,究竟是什麼受呢?”

“孤獨。我們到孤獨。”對於阿爾法先生所說的這一切,其實我並不能判斷真偽。他關於遙不可及的子宮世界的記憶,真的確切無誤嗎?胎兒果然會到孤獨嗎?那種孤獨與成人們平常所說的孤獨是一回事嗎?自然界又是以什麼樣的進化機制催生了胎兒的最初意識呢?或者並不需要等到幾周之後,而其實是在受卵著的片刻,甚至在子進入次級卵母細胞的剎那,意識就自動產生了,只是父母們並不能認識到?生命果然起始於受卵嗎?這裡面有什麼更為深刻曲折的含義?它間接地證明了萬物有靈論嗎?或至少是一個暗示?一個比喻?不管怎樣,在傾聽阿爾法先生的敘述的同時,我竟然一瞬間也受到了孤獨。自阿爾法先生的時代以來,我們的世界又走過了一百年的路程,在形態上已然是祥和安定的了,夜裡就算一人獨行,也應該不會呈現出孤獨的模樣,哪怕也有不太好的事情發生,但它們看上去統統擺在了明面上,你心下明白了,就至少不會在面容上出孤獨或反抗的情緒,而只是把它深藏在肚腹中,不為他人(包括朋友和親人)所知。但如果是在閉的子宮裡面呢?那可是一個供人反省的平臺哩······在獨自潛入平卡斯谷底部之後,我才似乎意識到了,如今,我們難道不是跟阿爾法先生早年時一樣的麼?

【叄】阿爾法先生接收到第一個外部信息,是在他發育到兩個半月的時候。那是在嘈雜背景聲音上的一串微弱信號,以波動的連續態,進入了他如飢似渴成長中的大腦。

“你在嗎?”外來的信號這樣詢問。

“我在。”蟄居於子宮中的阿爾法先生似乎是出自本能地立即作了應答。這是進化機制所創造的一種尚未被我們認識的生物溝通方式。信息據其所處的特別環境,以它們所能適應的模型,而神奇地加以編碼。

抵達阿爾法先生心靈的信號轉瞬即逝,但又很快恢復了,具有不穩定的特徵,大概一路奔波到達阿爾法先生這裡來,還是頗受干擾的,要穿越外部的成人世界,那自然要走過一段艱苦卓絕的路程。不管怎樣,胎兒聞此信號,已是十分喜悅了,並且產生了表達的強烈願望——似乎與生俱來,他們就不甘為子宮的籠子所拘,這與不想出去的觀念,是不是有些矛盾呢?但宇宙中又有什麼事物不是在矛盾中統一著的呢?子宮就是一個宇宙······“我也在。”信號又說。

“在,是什麼意思呢?”

“在就是一切。”外來者似乎躊躇滿志,覺上是個大膽的男孩子,甚至初具指點江山的氣勢。

“你是誰?”

“我也是胎兒。跟你一樣。”

“胎兒是什麼呢?”

“胎兒就是我們。”

“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也沒有關係。我們,只是有關在的一個稱謂。而稱謂本身是可以互相置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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