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講小說的情節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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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談小說的情節和語言,這兩者是小說的建築材料。
至今,我們已經上了10堂課。我們從理論上作了描述,特別地談了女處作的情形,然後我們相繼分析了8部作品,2部中國當代的,4部西方古典的,1部拉美當代的,還有1部中國古典的。我們所要證明的是小說世界和現實世界的不能對應,它是在現實世界之外存在的另外的一個世界,它具有不真實。現在,我們要更加深入地進入到小說世界裡面去,瞭解這個世界所使用的是怎樣的材料,這些材料有著如何的特質。這是一個困難的工作,因為小說使用的材料——情節和語言,有著和我們
常生活非常相近的面目,它和現實世界的材料非常相近。小說使用著現實的語言進行敘述,小說也使用著現實的邏輯組織情節。那麼,什麼是小說的情節和語言,而什麼則是現實生活的情節和語言,這兩者之間,區別在什麼地方?我想努力地來作些區別。
我先來談一下別的藝術,比如舞蹈。舞蹈的語言就是和現實完全不同的,現實中,誰也不會用那種誇張並且象的身體動作去表達意思。舞蹈的世界是一個肢體的世界,和現實世界有著
本的區別,再怎麼著也不會混淆。說到這裡,我想向大家介紹一個人,一個舞蹈家,名叫舒巧。如果大家注意報紙,就會了解最近的藝術節上有她編導的一個舞劇《胭脂扣》。這位舞蹈家多年來致力於一個工作,什麼工作呢?我覺得很有意義,對我啟發很大。大家都知道“芭蕾”的意思就是舞劇,是西方文化的產物,已經形成一整套系統的舞蹈語彙,這套語彙可以用於創造各種各樣的戲劇:神話劇《天鵝湖》,傳奇劇《堂。
吉訶德》,悲劇《羅密歐和朱麗葉》,歷史劇《斯巴達克思》,包括中國的現代革命劇《紅娘子軍》,所以,芭蕾的這套語彙是很有創造力的。而舒巧從事的是民族舞劇,多年來她意識到一個大問題,那就是中國民族舞劇沒有創造
的語彙。我們有很多舞蹈素材,因為我們是多民族國家,風俗各異,在各個地區都有著各種不同的動作素材,為歡慶或祭典舉行儀式
的活動。可是這種素材只適於表現某種特定情況下的特定情緒,當舞劇需要敘事的時候,就只能藉助於一種啞劇的動作,也就是
常化的動作,具體的生活動作,然而這種動作語彙也是沒有創造力的,它是相當狹隘的,一是一,二是二。所以舒巧就在努力創作一套中國民族舞劇的敘事語彙。我提到舒巧的工作是為了證明,一是現實生活的表達語彙是一種具體因而狹隘的語彙,它無法直接的運用於藝術;二是在舞蹈藝術裡,我們能很方便的鑑別出什麼是藝術的語彙,而什麼是
常的語彙。這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小說材料的
質。
我再想作一個對比,來說明小說材料的特殊,就是西方大歌劇和中國京劇的對比。我以為最好的藝術應該具有一種完滿的形式,這種形式是完全區別於現實世界的表現的,這才能決定它的獨立存在。
我覺得西方大歌劇在音樂裡完成了這種形式,可說是做到了完滿。它用宣敘調和詠歎調完成了音樂敘事的全過程。詠歎調可以自由地抒發情,宣敘調則可敘述情節的過渡。於是大歌劇就可能完全徹底的以音樂來創造一個戲劇,而音樂是與現實世界
本不同的一個存在。可是從觀看出發,大歌劇的形式就不完滿了,它的獨立形式只完成了一半,就是聽覺的一半。你只是聽,而不看,你會覺得它把我們帶到另外一個世界裡去了,它的表達方式完全與我們的現實脫軌,我們誰也不會像它那樣說話和抒情。可當你看的時候,你就不滿意了,它提供於視覺的形式依然是
常的寫實,和我們的現實生活貼近,在那個聽覺世界的映照下,就顯得反常了。它的佈景是寫實的,它的服裝,也是寫實的,人物所做的動作,也與
常生活無異。於是這裡就出現了一個斷裂,在聽覺上完全是另外一個系統,遠離我們現實世界,可是視覺的系統又回來了,回到現實中了。這就使我想起中國京劇。中國京劇在聽與看上都形成一個完滿的系統。在聽覺上,它的唱腔相對於大歌劇的詠歎調,用於抒發情
,它的韻白則相對於宣敘調,可敘述情節發展。而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視覺效果,你會發現,它沒有佈景,雖然有一兩張桌子,幾把椅子,但桌子椅子都是
象化的,可做各種用途和表現,本身都不重要,而是依附於角
的運用。你還會發現它的臉譜,它已經放棄了角
的人的面目,而給以另一種形態,這真是非常大膽並且將藝術貫徹到底。你也許不會發現它的服裝,其實那也是別一種路數的,但人們叫古人矇住了眼睛,以為古人就是這樣穿衣戴帽的呢,這也就是京劇特別適於演歷史劇的原因,久遠的歷史能夠容納不真實的存在,所以,京劇裡的歷史其實都不是歷史,不過是以歷史作伐,製作莫須有的故事。在這一切鋪墊之後,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出場了,那就是“做”京劇裡的“做”是非常有講究的,它具有一套完整的程式,可表達時間空間,進退上下,起承轉合,喜怒哀樂。
於是從聽到看自成體系,一無斷裂,獨立於現實世界而成立。我覺得完美的藝術就應該是這樣,自成一體。我所以要提到中國京劇,是想說明完美的藝術必定有一個完滿的語彙體系,而京劇的語彙體系也是非常明顯的有別於常生活的。
現在,我們也許可以清楚小說的困境了。小說的困境是什麼呢?首先它講的是人間故事,不是神話,童話,這些故事的情節所要求的邏輯是現實生活的邏輯。其次小說是用語言來表達,不是詩歌,而是我們大家常使用的語言。我們怎麼來區別小說的材料和我們生活的材料,這兩者如何區別?這是個很困難的事情。小說是個太具體的東西,具體到它的藝術
質被生活混淆,甚至取消。這是別門藝術不存在的問題,因為藝術其實是在虛擬的前提下產生的,然而產生於科學民主的近代的小說,則與生俱來帶著一個具體的外形。音樂哪怕現實到貝多芬可以為拿破崙寫第三
響曲,可待到拿破崙稱帝,使貝多芬大為失望,他改個標題為“英雄”第三
響曲依然可以存在。音樂的材料是
象的,和現實有著
本的界線,可小說就不同了。它和現實的界線那麼模糊,使用的是同樣的東西,同樣的東西怎麼能製作成一個別樣的東西呢?我們先來解決情節的問題。
我這樣給它劃分和定義:凡是現實生活裡的情節我稱它為“經驗的情節”這種情節是比較
的。因為社會動盪,多災多難,作家往往有著豐富的閱歷,供他們積累起可觀又可貴的人生經驗。這使我們的小說呈現出一種特別鮮活的狀態,因這些親身經歷的故事總是極其生動,有著貼膚的親近
,可遇而不可求的奇特
,強烈的生活氣息。這就是“經驗
情節”的優勢,它們有著最直接的人生
受,它們甚至是我們想象力所不能企及。我本人也有過這種難忘的經驗。
在隊的時候,有一次進城去玩,回莊已是傍晚,整個田野裡只有我一個人,地裡做活的農民已經收工回家,路經的村莊也已關門閉戶,太陽下去了,一個人在茫茫的天地裡走,當時的處境又十分無望,看不到前途,這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便顯得格外的寂寞和淒涼。我們那邊因為是靠著淮河,有許多防洪的堤壩,每翻過一道堤壩,天就暗了一成,心情也壞了一成。這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有隱約的鈴聲,回過頭去,什麼都沒有,天地茫茫。再過一會兒,鈴聲又傳來了,再回過頭去,卻依稀勾見身後的堤上翻過來一架驢車,是拴在驢頸上的鈴鐺在響。它其實離我很遠,起碼有一里路,因為空曠,所以能夠遙遙望見。它和我始終相距著這麼一段路,我始終聽得到它的鈴聲,後來天黑透了,我看不見它了,可是我偶爾能聽到“叮”的一聲鈴響,心裡不由安寧下來,我
到這天地間不只是我一個人,還有著一個陪伴。
還有一次,也是傍晚時回城,走過一個村莊,莊頭上有一些墳頭,因為過路人踩踏,墳頭上漸漸走出一條路來。可是這一天,卻有一個小涪帶著一條兇狠的狗站在墳頭前,不讓我們走,問他道理,他就說他媽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爸爸說有人踩他的腳,他爸爸就埋在這墳裡。這種經驗只要留心,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有許多,所以我們每個人,只要願意,都可以寫一部自傳。但是,你們有沒有發現,這種經驗材料,好是好,卻有個缺陷,那就是它缺乏有力的動機,把事情再推進下去。像方才那樣的經歷,我可以論述它,可以寫一首詩,寫一篇散文,可對於小說,它就沒有一個能夠構成故事的動機。什麼是動機呢?簡單說來,就是因果的關係裡的“因”我要聲明一下,今天我們所講的,是相當機械
的,但你們要耐住
子,我覺得我們向來不把小說當作一種藝術的對象來看待,忽略了它的技術
和製作
,所以我有時會想,我們是否有必要學習一點機械論。
當然,在大量的缺乏動機的“經驗情節”裡面,有時會有一個有動機的情節,這可就是天賜的好事了。這種先天優良的“經驗
情節”可說是我們夢寐以求的東西,我們所謂體驗生活,蒐集素材,社會調查,實際上都是在尋找這種現成的故事。自己的故事用完了,就用人家的,周圍的用完了就到遠處去找。講到底就是原材料緊缺,找故事去吧。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去上海市婦聯的信訪站去旁聽,為了找故事。有位年輕女
,由她母親陪伴來,說了件非常古怪的事,倒是有點故事的面目。事情是這樣的:先要解釋一下她們家居住的情形,她家是並排的兩座小屋,他們小夫
住其中一座的樓上,樓下是她公公住,婆婆和小保姆住在另外一座屋子裡,兩座屋子不相通。她的丈夫在市郊的鄉鎮企業工作,平時不在家。這天一大早她公公忽然大喊起來,說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從媳婦房間走下來,當他喝住他時,那人竟然回過身握著一把水果刀要刺他,她公公沒法,只能讓他逃走了。
於是家人便把她丈夫叫回來打她,讓她說出內情,她則大叫冤枉,跑到婦聯來信訪,請求幫助。這是個無頭案,沒有留下一點兒線索,沒有旁證,只有她公公聲稱看見了這個陌生男人,而媳婦卻無論如何不承認有這樣的人存在,唯一的證據就是那把水果刀,可也說明不了什麼事情。在這裡,動機是有了,因果關係裡的“因”有了,可是卻還缺乏發展導致“果”的條件,於是它便無從推動情節,依然構不成個故事。所以小說的故事,不僅需要動機,還需要
作動機的條件,這樣才可能構成因果關係。就是說一個是發展的理由,一個是發展的可能,最終才能有結果。而“經驗
情節”由於它的天然
質,它通常是不完備的,不是缺這,就是少那。倘若我們完全依賴於“經驗
情節”我們的小說難免走向絕境,經驗是有著巨大的侷限
的。
那麼我們應當靠什麼?小說的情節應當是一種什麼情節?我稱之為“邏輯的情節”它是來自後天製作的,帶有人工的痕跡,它可能也會使用經驗,但它必是將經驗加以嚴格的整理,使它具有著一種邏輯的推理
,可把一個很小的因,推至一個很大的果。我現在舉兩篇作品為例子,來說明這種“邏輯
情節”的能量。一篇是短篇小說《玉字》,作者是北京的劉慶邦。玉字是一個女孩子,有一晚去鄰村看電影,回來的路上被兩個歹人拉到野地裡強姦了,此事一下子就在村裡傳開了。玉字回家後往炕頭一紮,不說話,不吃飯,不喝水,家人們勸她,小姊妹勸她,鄰居也來勸她,都說不能死啊,姑娘你要想開點。大人把她看得很緊,她死也沒法死。她在炕上睡了3天3夜,終於爬起來了,也喝水了,也吃飯了。這時她的父母,哥哥又開始罵了,說你怎麼不死呢,你這樣太丟人了,這輩子怎麼辦!村人們也側目以待,心裡都在想同一件事情,就是她不死怎麼活呢?以前說親的人幾乎踏破她家門檻,現在說親的人再不來了,而且小姊妹們和她走在一道也不自在了,總有些迴避的意思,她變成一個被大家遺棄的人了。事情到此似乎可以結束了,一個悲劇差不多也完成了,但這故事就好在沒有到此為止,事情只是開了個頭,這個事件在此只是一個動機。玉字從炕上爬起來,知道自己死也死不成,活也活不成,她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報仇。情節就此有了發展的理由,那麼發展的條件是什麼呢?玉字掌握有一個線索,第二個對她下手的人,身上散發著一種強烈的羊羶氣,她想到莊上有一個宰羊的糾纏過她。這宰羊的是個二
子,誰也看不上眼,他也自知談不上向她求親,只能纏纏她過把癮。這就是玉字的線索,雖然很微弱,但總是個線索。因此,情節發展的可能
也具備了。玉字想好了,就去和那宰羊的說,我決定嫁給你了,我現在已經毀了,橫豎沒人要了,你找個媒人,到我家去提親好了。這人聽了像中了頭彩一樣,高興得不得了,馬上找了媒婆去她家。這時她家已經顧不上挑剔,能夠打發她出去已經是萬幸,他們就草草結婚了。婚後玉字對這宰羊的百般奉承,對他好得不得了,尤其在
上對他非常溫柔,就在那宰羊的神魂顛倒,不能自已的時候,玉字會突然說:“你要是那第一個就好了。”這句話是非常微妙的,從哪方面都擊中要害,一聽這話那宰羊人馬上就癱了,一下沒勁了。這句話表面的意思是,我已是個破了身的人,你不是我的第一個。底下卻還有層意思:兩個強姦的人,你不是第一個。隨他去聽哪層意思,但無論聽哪層意思,都能刺
起他的嫉妒心。他的嫉妒心便在玉字的挑逗之下,越演越烈。終於有一天他剋制不住,在一個偶然的時機裡,把那同犯殺了,因而也暴
了自己,故事這才結束。這時候的玉字,不能說她改變了她的命運,她的失身甚至是比先前更嚴重的,因此她將面對的現實也將更嚴酷。但是,這一個玉字卻不再是那一個玉字了。
那一個玉字是個可憐蟲,死也不行,活也不行,而這一個,卻是一個復仇女神的形象,要說先前玉字的故事只是個苦戲,現在卻是幕悲劇了。她將她的一生全賠進了這場復仇,可她終於報了仇,成了一名勝者。
你們看,由於一個報仇的動機,就將人物和事件從一般狀態推到了比較高級的狀態,從一個簡單的狀態推到了複雜的狀態。我們常說“彼岸”如何到達彼岸?就要靠有力的東西把我們渡過去,越是有力越是可能渡得遠,這個有力的東西就是動機。好的動機還有再生能力,它生出果來,果又成了因,因果相承,環環相扣,直推到遙遠的彼岸。
還有一個例子我舉的是江蘇作者蘇童的中篇小說《園藝》。它是寫舊上海的一戶中產階級人家,先生是牙科醫生,開個診所,太太在家做主婦,下面有一雙兒女。他希望男孩子能讀書成才,女孩子則在閨閣,然後找個好人家,做少。但是恰恰兒子不喜歡讀書,卻喜歡演戲,在那個時代,特別是那樣一個家庭看來,演戲是下賤的職業。
女兒呢,到了20多歲還沒出閣,因為她有一點小小的病,就是狐臭。
雖然不甚如意,這個家庭還是過著平靜的生活,可是卻因一件小事發生了變故。在一次夫口角時,太太說了句氣話“你不要回來了,你死吧!”就讓傭人把門
上,和兒女都說好,誰也不許開門讓他進家來。到了半夜,機靈的會看眼
的傭人,輕輕下了樓,把門開了,但是這先生卻再也沒有回來。過了一兩天,太太自然就著急了,讓她兒子去找父親。她兒子先是去僱傭私人偵探,結果碰到的私人偵探大都是騙子,他也覺得沒什麼指望,就拿著母親給的錢到處亂逛,最後就逛到了戲院子裡。他一看海報就曉得是住在他們家隔壁公寓裡的那幫文明戲演員在演出,他對裡面的一個女角很
興趣,就進去看了,看了戲以後,他還跑到後臺去向這個女角獻花,表示自己的仰慕,並且表示他對戲劇的仰慕。這種文明戲劇團也是風雨飄搖的,吃了上頓沒下頓,一看到他這打扮就知道是個有錢的少爺,就說行啊,我們演《棠棣花》,你扮男主角,但是需要出錢的。於是他回家對母親說,父親去了廬山,他要到廬山找他,騙到一筆盤纏,就去演《棠棣花》。
開始讓他演a角,等到他把錢花完了,就讓他演b角,再接著只能去做提詞的角了。他就這樣在劇團裡混著,不再回家。兒子走掉了,怎麼辦呢?再讓女兒去找父親。這女兒從小到大沒有出過門,這時候她就勇敢地走出了閨閣,走進了這個嘈雜
魯的世界裡。當她去那些和父親關係曖昧的女人家時,當然要受到別人的白眼,而且她有一個把柄,就是狐臭。那些女的會衝她罵一句:哪來的味!像狐狸一樣,跑到我們家來。這時她大小姐的自尊心完全沒有了,有種一敗塗地的心情。最後她碰到一個先生,這個先生看她很漂亮,就邀請她出去游泳,這時她對那個先生做了一個放肆的動作,把胳膊一抬,說,我有孤臭。她最終沒有找到父親,還是回了家,但她那一顆心,卻是已經出了閨閣,再回不來了。而非常妙的是,過了一段時間,花匠在他們家的花壇裡挖出了失蹤的先生的屍體。原來,那天晚上太太不放他進門,這先生只得在馬路上閒逛,碰到三個小
氓,見這先生很有錢的樣子,就上前搶他的金錶,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勒死了。三個
氓抱著他的屍體沒地方放,情急之下,七
八
把他拖到一條
堂裡,正好有一扇門虛掩著,就進了這扇門,又正好有一個花壇,就埋在這個花壇裡了。不料想這正是這先生的家,傭人悄悄地替他開的門。於是,這一年的花開得特別茂盛。這個故事的動機是個虛擬
的,這一對少爺小姐為了找他們的父親,走出了家門,嬗變成混世的
俗男女,而事實上他們的父親一直沒有離開過家,所以這個故事在等它的動機發展完成結果之後,又取消了它的動機,這就有了另一種故事的可能,就是說這也可能是一個假設的故事。這篇小說的虛擬
質更為明顯,技術
也更強,動機的作用則更加顯著。我想,這兩個作品是可幫助我說明一些問題的。就是說人不在多少,場面不在大小,篇幅不在長短,關鍵在於它有沒有動機,有了動機,才可能有動力。
有些所謂歷史長卷式的作品,表現了宏大的社會面和重要的事件,可是當我們認真去分析,會發現在這時間漫長事件繁多的故事裡,事情的實質卻是在原地踏步,並沒有進展。《芙蓉鎮》是一部出的作品,我覺得它的審美價值在於它對世態人情的描繪,具有很豐富的
經驗。它頗為動情地講述了一個美麗善良的女
胡玉英,和她三個戀人與丈夫的遭遇。第一個是滿哥,由於她和滿哥的身份不同,她是個勤勞致富的中農,生意紅火的米豆腐店的業主,滿哥則是一個有政治理想的共產黨員復員軍人,於是他們分手了。第二個男人是桂桂,桂桂和她組成了和美的小家庭,
子過得非常歡騰,結果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受到了殘酷的打擊,家破人亡。然後出現了第三個男人秦書玉,我以為這是三個故事中最
彩的故事,它的
彩在於它有著不一般的細節,這兩個被打入地獄的墮民,苦中作樂又相濡以沫的情景真是動人心魄,在重壓之下的愛情則透
出一股倔犟的生機。但是我們也不能不遺憾的看到,這三個故事都是呈孤立狀態,互相併無必要的關係,要說它們之間有因果關係,那只是因為前一個男人退場,於是下一個男人得以上場,依著時間的進程演出著一出漫長的戲劇。這樣一種因果關係是沒有推動力的。因此,我們只看見一個個的人物和一幕幕的場赴,因充滿了風情民俗而異常生動,但是我們卻看不到人物的嬗變,故事其實是在一個滯留的狀態。在偌大的篇幅中,它並沒有將我們渡得很遠,事情只是在平行線上發展。由於小說的現實面目,我們經常會把經驗和創作混為一談,我們往往忽略它是一個人為經營的東西,製作的東西,是一個獨立於我們現實生活以外的東西。就像一座房子,我們必須承認房子自己的製作原則和製作邏輯。我想這個問題基本上算是說清楚了。
第二個是語言的問題。我想語言是更大的問題,因為語言實在是太常化了,比情節更加
常化。情節畢竟要相對獨立一些,哪怕是作為一個經驗
的情節也會具備一點
象的邏輯
,我們還是相信生活中有時候會出現一些戲劇
的事件。可是語言則顯得平淡無奇了。
我們平時說的語言和我們用來寫小說的語言有什麼區別呢?為了區別它,我們試著用詩句和謎語樣的語言來寫小說,但這隻能建立一種獨特而狹隘的風格,這樣的另闢蹊徑在突破限制的同時,其實是取消了小說的特。假如我們承認小說是一個具有著寫實形式的藝術,那麼我們必須要正視它的困境。我想小說的語言還是與現實語言存在著區別,但是語言的情況比較特殊,它要在具體環境下才能表現出它的
質。
常
,經驗
的語言經常會
惑我們,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非常風土化的語言,好像專門供一些外國人來觀光的,時下最叫好的就是西北方言了,因它們即是風土
的,又是作為書面語的北方語系的;還有一種就是時代
非常強的,具有反諷的意味的,譬如說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北京製作的一些電視劇,如《海馬歌舞廳》、《編輯部的故事》這一類的語言。這兩類
常
的語言都是極生動的,很有
引力,它們是以人們的經驗為接受前提的,利用了人們的聯想。我決定稱它們為具體化語言,因它們是一種在具體環境下發生的語言。
現在我們是否做一項工作,檢驗一下這兩種具體化語言的優勢和侷限,先說前一種,就是風土化的語言。多年前我去雲南的時候遇到一個景頗族的青年,這個青年和我談到景頗語,他認為景頗語裡有很多漢語不能表達的東西。譬如說“同志”這個詞,在景頗語裡含有心連心的意思,特別親近,這在漢語是沒有的。這個少數民族的青年平時所使用的語言都是很有趣的,能看出他對世界奇特的看法。譬如山,我們說“一座山”而他說“一隻山”好像山是一種動物,在他眼裡是活的。在那種社會、歷史發展相對孤立的,自成一體的地方,確實有著非常獨特的語言,比我們趨統一的意識形態語言更有活潑的生氣,接近人
的原初。一旦被發現,便強烈的
引了我們,使我們欣喜非常,好像看見了一個豐富的礦藏,於是紛紛走向民間。這就是那個著名的尋
文學運動。那時候有很多作家,打起背囊,有的順黃河而下,有的溯長江而上,尋找那些偏僻的村莊,瞭解村史,記錄方言。好語言簡直像雨後
筍,一下子冒出來了。尤其像我們這些城市的知識青年,受過比較規範的語文教育,因此完全不可能想象在民間有那麼活潑有含量的語言。那個時代真是一個
動人心的時代,大家全都到鄉間去,尋找一種極其偏僻的語言。這時候,有一部作品是非常值得重視的,就是韓少功的《爸爸爸》。這是大家比較
悉的作家,他生活在湖南,對湘西很有興趣,據說還在那裡兼了職務,對湘西的語言非常
悉。我們現在就來分析《爸爸爸》的語言,我希望大家耐心,因為語言這個東西,當我們把它挑出來看時,你會發現
枯燥的,也很缺乏熱情的。可是小說就是這麼用語言一點點搭起來的東西,所以你必須要去研究它的細節。就像你聽音樂,會
到非常壯闊,起伏澎湃,可是你要看總譜,那每小節十幾行的音符,也是枯燥乏味的。
我們現在就來檢驗一下《爸爸爸》的語言,它是極其風土化的。
這篇小說的很多情節,是以人物對話來表現,人物對話則縱著當時當地人的口語進行,我們來看看是什麼樣的情形。小說的主角是個傻瓜、白痴,在莊子裡
受欺侮的,一受欺侮他媽媽就會跑出來罵大街。
他母親是個很巧的婦女,會接生,這寨子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但她自己卻生了個傻瓜。我們看她這段罵孩子的話,她說:“喪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腦殼的。”一連串三句話,都還能看懂,雖說是地方上語言,不過約定俗成,能上書面,大家都知道。砍腦殼就是砍腦袋,我們也都知道。接下來說“渠是一個寶崽”這就費解了。
“渠”在當地話裡是“他”的意思“寶崽”的“寶”是“蠢”的意思,這個字有點意思,分明是蠢,卻說是“寶”就不知道這“寶”是不是那“寶”而韓少功又是否選對了漢字。她再接著說“渠是一個寶崽,你們欺負一個寶崽,幾多毒辣呀。”多麼毒辣,是說幾多毒辣。她說:“老天爺你長眼呀、你視呀。”不說你看,說你視。
“要不是吾,這些傢伙何事會從娘肚裡拱出來。”因她是接生的,所以有權力這樣罵。
她數落她的蠢孩子,話也很有意思,她說“你這個仔。”基本能懂,吃
的孩子的意思“有什麼用啊?睚眥大的用也沒有!”我需要查字典才讀得了這兩個字“睚眥”是一個非常書面的詞。我想韓少功會不會是聽到這個詞的發音,然後自己想辦法去找來的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