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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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常常不知道正在做的一件事其實是怎樣的。
這就像司機駕車,並不會想到,也許有人會因此喪命。我九歲時還不懂這些道理,但事情就像我現在說的一樣,突然來臨了。
一那天是十月二十六號,那一天裡的所有事情我都記得異常清楚,因為那以後我總是回憶。長大以後我想,也許我要從那一天中的每一件小事上尋找註定我倒黴的蛛絲馬跡,不然我為什麼總喜歡回憶那一天?
我是班裡男生中最矮的一個,可是決定難倒黴的那個人並不在意這個,他肯定和我一樣在我的夢裡聽見我骨頭伸長的聲音。如果他在意這個,他也許會等等,等到我十八歲時,再把我趕到另外一條路上去,而不是九歲。
每當二十六號這天我特別難受,好像全世界的人又那樣看我了。一年有十二個二十六號,漸漸地二十六號變成了我身體裡的一座鐘,即使我忘記看曆,它也會自動給我一個難受的
覺。這
覺很像我從一些人面前經過的時候,這些人不認識我,但聽說過我的事情;在我經過以後,他們總要說"就是他"。
他們壓低聲音,但仍舊能讓我到他們的本意。他們受決定我命運的那個人的派遣,他們想說的是,"你和別人不同。"是誰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現在也沒見過這個人。我常想,為什麼沒人覺到殘酷,把一個九歲的孩子變得與眾不同?
不,他們恨我,因為他們同情另一個孩子。我的意思不是要他們在事情發生之後同情我,而是要它——我的命運——在事發之前可除我。它為什麼不想想我也只有一個童年?
只有一個人在那件事之後真正地關心我,她是我的鄰居孫姥姥。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在她懷裡哭了。可是一分鐘後我又掙了出來,我告訴她我恨她。隨後是她哭了。我馬上後悔說了那樣的話。我們互相看了幾眼,再也說不出什麼。在這件事情中只有我們兩個最難過,因為她是我的同案犯,而我是罪犯。
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罪是什麼。
二那天上午陽光燦爛,我坐在第一排,看黑板有一點兒反光。第一節下課時,李巖——順便說一句,他是我班的大個兒——發現我蹬在桌子下面的橫木上的腳那麼大,他就是這麼說的,好像我的腳不該那麼大。他要跟我比腳,我沒辦法,只好比了。結果我的腳比他還大,可我的個兒卻比他矮一頭。跟在李巖後面聽他指揮拍他馬的人在班裡有好幾個,有一個說,大腳能長大個兒。李巖只是朝我撇嘴,甚至沒嘲笑我一句。可這並不是什麼好兆頭。
第二節下課,李巖一夥人拉我去場玩。我不去,我害怕他們合起來算計我。可他們強迫我去。我們在
場上瘋跑了一陣,快上課的時候,我說我不玩了。因為我想去廁所。
李巖說他也去,然後他們一夥人便都朝廁所跑去。男廁所在一樓走廊的東面。我走進廁所時,他們昂頭地背對我,小便池都給佔滿了,另外的蹲便上也有人。這時上課鈴響了,他們一齊轉身衝我大笑,他們中有的
本沒撒
。
"憋回去吧。"他們異口同聲地告訴我,這聲音我還記著。後來我明白,生活中除了憋不回去,別的都行。
我走進教室,張老師已經開始在黑板上寫字。我站在那兒等著她回頭給我回座位的指示。她寫完了課文的題目——天的早晨——又去寫生字。我通過對面的窗子,看見
場上上體育課的班級正在列隊,太陽照在
場上明晃晃的,我又轉了目光去看樹陰下的車棚。當時我想,太陽真奇怪,又讓人暖和又讓人熱。
"你去哪兒了?"老師終於問我了。
"上廁所了。"我說。
"上廁所的同學把手舉起來。"老師又說。
李巖舉起兩隻手。
"你怎麼回事?"老師又問李宕。
"我去了兩次。"李巖得意地說。
舉手的同學都笑了,但都還舉著手。
"那你呢?"老師問我。
我沒有回答,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看著老師,老師問我她臉上有答案嗎?我又一次去看窗外,陽光燦爛。
"劉大寶,你放學留一下。"放學是下午的事。我奇怪老師並沒有批評我上課遲到。她關心的是我常常瞪著大眼睛不說話。她說,這樣不行,一個孩子不該這樣。我不知道孩子應該怎樣,尤其像我這麼矮小的男孩兒,只好又瞪著眼睛看她。她說,"你有什麼話應該說出來,而不是憋在肚子裡。"我搖搖頭。她好像突然很煩,擺擺手要我離開。我下樓梯時想,老師眼太陽一樣奇怪,今天這麼討厭我的張老師,幾天前還摸著我的頭頂,誇獎我的眉好看。她說我的眉
比女孩兒的還好看,又長又彎,還很細。
三在我戀愛的時候,孫姥姥已經死了,因此不會有人對我的女朋友說起我兒時的軼事。我媽媽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樣的心情,我爸爸也一樣。他們只要聽見什麼人提起我的童年,會條件反似的馬上緘默。他們從沒怨過我,只是不願提及,我還能說什麼哪?可這比他們經常怨我呼叨我更讓我難過。
其實在我還不懂什麼是戀愛的時候,孫姥姥已經死了。她沒能跟我一樣過來。她死的那天我一直沒有哭。她死在自己的
上,叫來的大夫說她是睡覺時死的。我當時站在角落的五斗櫥旁,那櫃子比我矮一點兒。我看著我爸我媽一邊哭一邊進進出出,忙著接下來的事情,我心裡像一座有很多門的大房子,敞開了所有的門,可什麼都沒進來。我媽注意到之後,馬上給我一個耳光。她說,"她對你多好,你這個沒心肝的。"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覺。我躺在
上閉著眼睛,但我在想孫姥姥。我很害怕睡著,怕睡著了會像孫姥姥那樣死去。可我又希望睡著,不是為了睡覺,而是為了死。如果我和孫姥姥一起死去,那麼他們就再也無人可恨可怨了。因為我們是罪人。罪人死了,就沒有罪了。
我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外面的黑夜,一直都醒著。孫姥姥死了,孫姥姥死了,這話一遍又一遍地從我腦袋裡閃過。我覺得害怕。後來我想這是一個孩子因為孤獨而覺到的害怕。孫姥姥離開了,不管她逃離了災難還是被災難吃掉了,總之,她離開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呆在從前我們兩個人的境地。這比死去更可怕。我覺得整個黑夜都壓了過來。我哭了。
我沒有辦法死。
假如孫姥姥還活著,也許會拉著我女朋友的手,把二十六號下午我對她說的話作為我的軼事講出來,讓我的女朋友因為我的頭腦更加愛我。
那天因為老師的批評,我垂頭喪氣的,一推開孫姥姥家的屋門,就看見她坐在窗前削一竹籤。如果放學沒人約我出去玩,我總是先去孫姥姥家。她從不問我寫作業之類的事情,所以我們很談得來。她女兒在另一個城市,她沒有老頭兒。可那天下午她只顧削那
竹籤,沒太理睬我。我突然那麼討厭她正在削的那
竹籤,也討厭孫姥姥,她削那
竹籤不過是為了省幾個買
衣針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