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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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對於號兵的職務,他仍然如一個好人一樣,按時站在祠堂門外,或內面殿堂前石階上,非常興奮的吹他的喇叭。後來因為本連補下一個小副手,等到小號兵已經能夠較正確的吹完各樣曲子時,他就不常按時服務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個賣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長凳上,看鋪子裡年青老闆推漿打豆腐。這鋪子對面是一個郵政代辦所,一家比本城各樣鋪子還闊氣的房子,從對街望去,看得見鋪子裡油黃大板壁上掛的許多字畫,許多貼金灑金的對聯。最初來的那一天,我們所見到的那兩隻白大狗,就是這人家所豢養的東西。這狗每天蹲在門前,遇人就站起身來玩一陣,後來聽到一個人的叫喚,便顯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魚缸的門裡天井去了。

我們難道是靠著白吃一碗豆漿,就成天來賴到這鋪子裡面麼?我們難道當真想要同著年青老闆結拜兄弟,所以來同這個人要好麼?

我們來到這裡有別的原因。但是,兩個兵士,一個是廢人,一個雖然被人家派為什長,站班時能夠走出隊伍來喊報名,在弟兄中有一種權利,在官長方面也有一種權利,儼然是一個預備軍官,更方便處是可以隨意用各樣希奇古怪的名稱,辱罵本班的火夫,作為脾氣不好時節的洩氣方法。可是一到外面,還有什麼威武可說?一個班長,一連有十個或十二個,一營有三十六個,一團就有一百以上。什長的肩領章,在我們這類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層責任罷了。一個兵士的許多利益,因為是班長,卻無從得到了。一個兵士有許多放肆處,一個班長也不許可了。若有人知道作戰時班長同排長的責任,誰也將承認班長的可憐憫了。我到這兒是不以班長自居的,我擅用了一個兵士的權利,來到這豆腐鋪。雖然我們每天總不拒絕由那個單身的強健的年青人手裡,接過一碗豆漿來喝,我們可不是為吃豆漿而上門的。我們兩人原來都看中了那兩隻白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癩蛤蟆想吃天鵝,這句話恰象為我們說的。

說起這女人真是一個標緻的動物!在我生來還不曾見到有第二個這樣的女子。我看過許多師長的姨太太,許多女學生。第一種人總是娼出身,或者做了太太,樣子變成娼

第二種人壯大得使我們害怕,她們跑路,打球,做一些別的為我們所猜想不到的事情,都變成了水牛。她們都不文雅,不窈窕。至於這個人呢,我說不出完全合意的是些什麼地方,可是不說謊,我總覺得這是一朵好花,一個仙人。

我們一面服從營規,來時服從自己的慾望,在這城裡我們不敢撒野,我們卻每天到這豆腐鋪子裡來坐下。來時同年青老闆談天,或者幫助他推磨,上漿,包豆腐,一面就盼望那女人出門玩時,看一看那模樣。我們常常在那二門天井大魚缸邊,望見白衣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裡亂竄亂跑。我們每天想方設法花錢買了東西,送給那兩隻狗吃,同它們要好。在先,這兩個畜生竟象知道我們存心不良,送它們的東西嗅了一會就走開了。但到後來這東西由豆腐鋪老闆丟過去時,兩條狗很聰明的望了一下老闆,好象看得出這並不是毒藥,所以吃下了。

為什麼我們要在這無希望的事業上用心,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我們的身分,我們即或能夠同這個人家的兩條狗要好,也仍然無從與那狗主人接近。這人家是本地郵政代辦所的主人,也就是這小城市唯一的紳士,他是商會的會長,鋪子又是本軍的兌換機關。時常請客,到此赴席的全是體面有身分的人物,團長同營長,團副官,軍法,軍需無不在常平常時節,也常常見營部軍需同書記官到這鋪子裡來玩,同那主人吃酒打牌。

我們從豆腐鋪老闆口上,知道那女人是會長最小的姑娘,年紀還只有十五歲。我們知道一切無望了,還是每天來坐到豆腐鋪裡,找尋方便,等候這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出外來,只要看看那明豔照人的女人一面,我們就覺得這一天大快樂了。

或者一天沒有機會見到,就是單聽那脆薄聲音,喊叫她家中所豢養狗的名字,叫著大白二白,我們彷彿也得到了一種安。我們總是痴痴的注想到那魚缸,因為從那裡常常可見到白或蔥綠衣角,就知道那個姑娘是在家中天井裡玩。

時間略久,那兩隻狗同我們做了朋友,見我們來時,帶著一點謹慎小心的樣子,走過豆腐鋪來同我們玩。我們又恨這畜生又愛這畜生,因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聽到那邊喊叫,就離開我們走去了。可是這畜生是那麼馴善,那麼懂事!不拘什麼狗都永遠不會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種狗都與兵士作仇敵,不是乘隙攻擊,就是一見飛跑;只有這兩隻狗竟當真成了我們的朋友。

豆腐鋪老闆是一個年青人,強健堅實,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關了店門睡覺。看樣子好象他除了守在鋪子面前,什麼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麼地方也不去,初初看來竟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去買辦他制豆腐的黃豆。他雖不大說話,可是一個主顧上門時節,他總不至疏忽一切的對答。我們問他所有不知道的事情時,他答應得也非常滿意。

我們曾邀約他喝過酒,等到會鈔時,走到櫃上去算賬,卻聽說豆腐老闆已先付了賬。第二次我們又請他去,他就毫不客氣的讓我們出錢了。

我們只知道他是從鄉下搬來的,間或也有鄉下親戚來到他的鋪子裡,看那情形,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窮。他生意做得不壞,他告訴我說,他把積下的錢都寄回鄉下去。問他是不是預備討一個太太,他就笑著不說話。他會唱一點歌,嗓子很好,聲音調門都比我們營里人高明。他又會玩一盤棋,人並不識字“車”

“馬”

“象”

“士”卻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從未用過賬簿,但賒欠來往數目,都能用記憶或別的方法記著,不至於錯誤。他把我們當成朋友看待,不防備我們,也不諂諛我們。我們來到他的鋪子裡,雖然好象單為了看望那商會會長的小姑娘,但若沒有這樣一個同我們合得上的主人,我們也不會不問晴雨到這鋪子裡混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腳號兵,在他豆腐鋪裡談到對面人家那姑娘,有時免不了要說出一些話蠢話,或者對於那兩隻畜生,常常做出一點可笑的行為,這個年青老闆總是微笑著,在他那微笑中我們雖看不出什麼惡意,卻似乎有點秘密。我便說:“你笑什麼?你不承認她是美人麼?你不承認這兩隻狗比我們有福氣麼?”照例這種話不會得到回答。即或回答了,他仍然只是忠厚誠實而几几乎還象有點女害臊神氣的微笑。

“為什麼還好笑?你們鄉下人,完全不懂美!你們一定歡喜大的婦人,歡喜母豬,歡喜水牛。這是因為你不知道美,不知道好看的東西。”有時那跛子號兵,也要說:“娘個狗,好福氣!”且故意窘那豆腐鋪老闆,問他願不願意變成一隻狗,好得到每天與那小姑娘親近的機會。

照例到這些時節,年青人便紅著臉一面特別勤快的推磨,一面還是微笑。

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誰又一定要追尋這意思?

我們的子可以說是過得很快樂。因為我們除了到這裡來同豆腐老闆玩,喝豆漿看那個美人以外,還常常去到場坪看殺人。我們的團部,每五天逢場,總得將從各處鄉村押解來到的匪犯,選擇幾個做壞事有憑據的,牽到場頭大路上去砍頭示眾。從前駐紮在懷化,殺人時,若分派到本連護衛,派一排押犯人,號兵還得在隊伍前面,在大街上吹號。到場坪時,隊伍取跑步向前,吹衝鋒號,使情形轉為嚴重。殺過人以後,收隊回營,從大街上慢慢通過,又得奏著得勝回營的曲子。如今這事情跛腳號兵已無分了。如今護衛的完全歸衛隊,就是平常時節團長下鄉剿匪時保護團長平安的親兵,屬於殺人的權利也只有這些人佔有了。我們只能看看那悲壯的行列,與血的喜劇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長資格,帶隊押解犯人遊街了。可是這並不是我們的損失,卻是我們的好處。我們既然不在場護衛,就隨時可以走到那裡去看那些殺過後的人頭,以及灰僵僵的屍體,停頓在那地方很久,不必須即時走開。

有一次,我們把豆腐老闆拉去了,因為這個人平素是沒有膽量看這件事的。到那血跡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屍躺在土坪裡,上衣已完全剝去,恰如四隻死豬。許多小兵穿著不相稱的軍服,臉上顯著極其頑皮的神氣,拿了小小竹竿,刺撥死屍的喉管。一些餓狗遠遠的蹲在一旁,眺望到這裡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

號兵就問豆腐老闆,對於這個東西害不害怕。這年青鄉下人的回答,卻仍然是那永遠神秘永遠無惡意的微笑。看到這年青人的微笑,我們為我們的友誼覺喜悅,正如聽到那女子的聲音,覺生命的完全一個樣子。

因為非常快樂,我們的子也極其容易過去了。

一轉眼,我們守在這豆腐鋪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們同豆腐老闆更了些,同那兩隻狗也完全認識了。我們有機會可以把那白狗帶到營裡去玩,帶到江邊去玩,也居然能夠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為知道了女人毫無希望(這是同豆腐老闆太習了,才從他口中探聽到不少事情的),我們都不再說蠢話,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圖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鋪來玩,幫助這個朋友,做一切事情。我們已完全學會製造豆腐的方法,能辨別豆漿的火候,認識黃豆的好壞了。我們還另外認識了許多本地主顧,他們都願意同我們談話,做我們的朋友。主顧是營裡兵士時,我們的老闆,總要我多多的給他們豆腐,且有時不接受主顧的錢。我們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兩隻白狗成了朋友,非常親暱,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聲音,雖仍然能夠把狗從我們身邊喊叫回去,可是有時候我們吹著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那兩條狗飛奔的從家中跑出來。

我們常常看見有年青的軍官,穿著極其體面的呢軍服,白白的臉龐,帶著一點害羞的紅,走路時部向前直,用那有刺馬輪的長統黑皮靴子,磕著街石,堂堂的走進那人家二門裡去,就以為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發生,充滿了難受的妒意。我到底是懂事一點的人,受了這個打擊,還知道用別的方法安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腳號兵,卻因此大不快樂。我常常見他對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後,捏起拳頭來作打下的姿勢。又常常見他同豆腐鋪老闆談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有一次在一個小館子裡,各人皆喝多了一點酒,忘了形,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向那跛腳的殘廢人說:“你是廢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廢人!一個小姐是隻嫁給我們年青營長的。我們試去水邊照照看,就知道這件事我們無分了。我們是什麼東西?四塊錢一月,開差時在泥槳裡跑路,駐紮下來就點名下,夜間睡到稻草蓆墊上給大臭蟲咬,口是吃牛酸菜的口,手只捏那冰冷的槍筒…我們年青,這有什麼用!我們只是一些排成隊伍的豬狗罷了,為什麼對於這姑娘有一種野心?為什麼這樣不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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