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讓我快快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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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晃了一眼她落到牀邊的旗袍,青藍中有紅得帶紫的龍舌蘭花。

這張牀在擴大,鋪展在半空中,圍繞一個軸點轉動,那花就是那種會變化的紅,底就是那種推不動的藍,而他們的愛情,就是那種有聲音和香味的鮮豔。時間離開他們遠遠的,不再來追他們。

一串沉悶的聲音傳來。是樓下房門,像有拳頭在上面很重的打擊發出的響聲。朱利安沒有動,他還是抱着林,她也一點沒有動彈。他突然認為這聲音特別像一人在浩渺的東湖裏划船,槳不小心掉入水裏,而夜已降臨,什麼也看不見,小船在湖上打着旋,手怨怒地敲着船舷。

僕人跑去開門的聲音。

他想起來,他今天本就忘了把僕人們打發出去,九點前不準回來。可能早就過了九點?朱利安和林都沒有驚慌,也不想撤出對方身體。

巫師跑步上樓來輕輕敲了一下卧室的門,隔着門説:“是程院長,想見貝爾教授。”林的身體在他的懷裏抖了一下。這一直讓他們擔驚受怕的事,不早不晚,此刻不就來了,朱利安心想。他立即從牀上跳起來,雖然動作飛快地套衣服,但一點不亂。沒過一會,就在他繫上襯衣紐扣時,卧室門被推開。他們竟然忘了閂門——這是他或林每次必做的事。程徑直走進來。

程臉都氣白了,他穿着長衫,好像沒印象中那麼瘦削。他氣得發抖,手指着朱利安的臉,説不出話來。

“你不是一個紳士。”程的聲音非常憤怒。

朱利安一直在等程説話,他心裏慌亂,沒有思想準備,在這個時候與林的丈夫對質。當程説完這句指責話後,他反而訕笑一下:“我從來就沒想做紳士,我們家,我們的朋友也沒一個紳士。”程沒有聽懂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又説:“你的行為哪像一個紳士?”看來程不知道這種場合應當説什麼,可能氣極了,找不到合適的詞。這反而使朱利安對他有點同情,他跟這位英國培養出來的程教授,在這種極端的場合,實際上完全無法,他們的詞彙含義本對不上。程是書上學的英國文化,哪怕他説的是英語,也是另一種語言。

於是,朱利安乾脆坐在船形桌子前,看程怎麼説下去,或怎麼進行下去,拿他們怎麼辦。程不説話,兩人用沉默來較勁,這使朱利安有些惱火。朱利安想他們之間無理可講,他並不欠這個男人,林不屬於任何人。但是,他發現程儘量不看牀。

朱利安轉過身,林坐在牀上,明顯地並沒有趕緊穿上衣服,只能裹着牀單。牀邊就有一件她的漂亮旗袍,還有一雙高跟皮鞋,她還是像以前那樣,光着身子,套一件衣服跑來的。因為天熱,他才沒覺察出她以前身上的涼氣。

由此,他也想起來,她留在他這兒的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長,她沒有帶懷錶,也本沒有看時間。她有房門鑰匙,可能早在八點就來了,可能更早。但是僕人們起得更早,她開門進來,很可能被看見,而且,以前她每次小心閂上卧室門,這次沒有閂。

難道她是有心讓丈夫來抓住他們?而且抓個無法抵賴的真憑實據——她在牀上?那又為了什麼呢?

或許她是孤注一擲,想造成危機,使他們兩人的事,來個解決,想迫使他娶她,開始離婚結婚?她一直認為朱利安猶豫不定,是他們痛苦的本原因。不管她表現得多麼有耐心,也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機,朱利安還是不願鬆口。

恩恩怨怨,牽連糾纏,林對他到底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多於愛?天哪,林,朱利安心裏叫道,他本想等做愛結束告訴她,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他已經下了決心,她要的,他都會給她,只要兩人能在一起。

可是偏巧,他們今天做愛時間也太長了一點,沒有給他一個機會。而她已經做好一個絕望的方案。在他下決心的這段時期,她也下了決心,來個破釜沉舟,一次解決,決不再拖泥帶水。她一旦狠下心來,就什麼事都敢做。

就多一天,哪怕多半個小時,都不行嗎?連一點暗示都不給他,用這種缺乏理智的行為強迫他,用這種無可挽回的形式,將三個人全部推到一個總危機之中。而他,卻是最害怕失去選擇自由,不得不接受強加給他的愚蠢的決定。

“中國女人真危險!”他不由得心裏打了個顫。

另一種情況更有可能:程早就知道一切,程和林已經有好幾次烈爭吵,只是不願公開吵。程情願相信林到一定程度會回頭,不會危及婚姻。這樣他可以保留臉面,不僅是在校園,而且在中國知識界,所以他從沒來找他們麻煩——中國人一向比西方人有耐心。程見到他時,每次都很客氣。

但是,在朱利安失蹤的這段時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使程不再忍耐下去。比如,林絕望中做過很不理智的事——從她慘白絕望的臉看,甚至有可能她把自殺的威脅付諸行動。事後只能向丈夫悔過,並許諾再不繼續這種私情。

他想起林在與他做愛時,有好幾次嘆息,好像輕聲説過一句:“你走了,為什麼又要回來?”如此輕,彷彿不是對他説,而是對自己。

他的僕人,兩個,都可以隨時出賣他這個洋鬼子,去向院長討好。從第一天跨入這幢房子,他就憑直覺不喜歡有僕人同住。他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早就報告了。程太容易知道。他早就應當明白,程不知道,才真是奇怪的事。而今天,僕人可能報告説,兩人就在牀上。難堪之中,程可能被迫採取行動。他承認,他對林的耐心,遠不如程。

朱利安記得小説家福斯特,另一個在他生命裏像父親一樣的人,曾對母親説過:“朱利安狂野行為後面,骨子裏還是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現在,在這個下了一夜的雨停止的初秋的上午,朱利安有些明白了,他的確是個十足的英國人,中國——中國女人,中國革命,中國的一切,對他來説,永遠難以理解。他既不能承受中國式的烈的革命,也不能承受中國式的狂熱的愛情。

他看到林坐在牀上,臉上有一種陌生的神,兩眼茫然,不知在看什麼,或許在等什麼?而程從喉嚨裏清嗓音,要打破沉默,好像又要再説一遍,説他不是個紳士。

這時,朱利安卻安靜地站起來,對程説:“我向你表示最深的道歉,我承擔全部責任,並且,我現在就提出辭職,離開中國。”他走出卧室。在下樓梯時,身後那寬敞的卧室,沉寂已久的林,發出一聲沙啞的嚎叫,是一句中文,好像是在罵他,但他聽不懂。朱利安覺得度過非常漫長的時間了,才聽到她的聲音,她也能發出聲音,只是一聲被倒的野獸般的嚎叫。

他在樓梯上略略停了一會兒,他有點失望,他沒有等到她的哭聲。

朱利安一直為等不到林的哭聲心裏不是滋味。在他回英國的途中,路經香港,在旅館時,他的鄉愁病犯了,用此來對抗他一直想折回中國去的念頭,這念頭有時是如此強烈,一天會出現好多次。以致他寫信給母親,建議母親在花園裏挖一個游泳池。

有點水,即使不是江或湖,也是安

武漢不僅在地圖上和空間都遠了。好像許多年已經逝去,母親那裏累積他的信,怕有上百封了吧,環視一下整個生命,不過一小段。他覺得他這一生不會再有愛情,可能就將消除掉心裏那種滋味,不完全是難受,準確地説,是慊慊的覺。

在街上,遇見有些像林的中國女人,他都不去看。他不想再見到她。

夜裏,他突然大汗淋淋醒來,他夢見了她,穿着一身黑衣。好像她從來都沒穿過這種顏

林是決不會再當着他的面哭的,哪怕是他不在房間,也不願意讓他聽見的。她把最後一點自尊留給了她自己。

對於他們的無奈結局,她也不是沒有責任的:她就是不肯僅僅做他的‮婦情‬,因為她愛過他,仍然愛他,甚至一天比一天都更真實地愛着他。這是她做人的權利,愛的權利,她就是不肯被他那麼不公正地對待:偷偷摸摸,不敢理直氣壯地愛她。她不能讓他不把她當做平等的人對待。

在那個致命的上午,她的眼光就把他看穿:他實際上擺不了種族主義,不過比其他西方人更不瞭解自己而已。他的靈魂深處藏着對中國人的輕視,哪怕對方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在林和程面前,他的決斷絕情,説到底,還是西方人的傲慢。

不能回想,他對自己警告。他自認為是個世界主義者,結果只是在東方獵奇。他只能回到西方文化中鬧戀愛,鬧革命。此時,他突然想起,k,是“神州古國”中國古稱cathay的詞源kitai,他命中註定無法跨越的一個字母。

船駛出海灣,慢慢地進入大洋,掉頭向西行駛。每向前一段,他就少了一點覺,當那片廣袤的大陸變成一條線時,他的痛苦也減輕了幾分。船浮漂在大洋上,四周全是海水,和天空一樣藍,沒邊沒際的,一隻海鷗也沒有。那慊慊的覺,卻依然帶着一種辛酸的疼痛,在他腦汁和血似的。他看見波散開,天和海漸漸透明,透明得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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