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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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聲吆吆的山歌在曠野裏歇息下來的時候,安陽身前還有一長溜的包穀沒有薅盡。遠遠近近和他一同在各家的田塊上幹活的男男女女,紛紛提起背兜,扛着鋤頭,退出自家的田土,越過平緩起伏的茶坡,往纏溪邊涼水井寨子上走去。

太陽落坡以後,西天邊的那一抹晚霞,頃刻間由濃重的暮靄籠罩着。

天擦黑了。

安陽振作了一下力氣,動作麻利地揮鋤薅着草。

收工的人們漸次走遠,山野裏顯得清靜下來,鋤頭切碰着泥巴的“嚓嚓”聲清晰可聞。

不過就是幾丈遠的包穀林,天黑之前他是能薅完的。

當他一口氣薅儘自己的那一溝包穀,扛起鋤頭走出包穀土時,從山坡各處田塊上收了活路迴歸寨子去的鄉親,只能依稀望得見隆起的茶坡山脊上模糊的影子了。

他剛沿着田埂走出幾步,後頭有人在喊他:“安陽,你停一下。”安陽沒轉身,就聽出這是涼水井寨子上的寡婦李幺姑的嗓門。

李幺姑説話的聲氣不像寨子上的一般婦女,尖聲拉氣,或是細聲細氣。她的嗓門帶一點沙,帶一點渾厚,卻又不失柔順,重重的。是那種特別的女人聲氣,在黃昏時分清寂的山野裏,聽上去另有一番韻味。她不但説話的聲氣動聽,她還會哼唱幾句山歌的調調。有一回,安陽路過她家的田土,恰好聽到她一邊歇氣,一邊低低地在唱,調門有些淒涼,彷彿在傾訴啥子。

不曉得為啥子,安陽這會兒聽到她叫,心就怦怦地跳。他心虛。這一陣子,涼水井寨子上關於他和李幺姑的女兒李昌惠,有一些閒言碎語。

李幺姑腳步重重地朝安陽直衝而來,部隆起的一對rx房,在衣衫後兔子一般顫動着。

安陽鎮定着自己,明知故問:“你找我?”李幺姑也不答話,走到安陽跟前,手裏的鋤頭一橫,不容置疑地説:“走,到那邊去説。”安陽眼一斜,李幺姑指的是田土邊挨着茶坡的一片杉樹和青岡混種的小樹林。那裏地勢低,也晦暗一些,離得遠一點,就看不到了。

“走啊!”李幺姑催促着,還重重地逮了他一把。

安陽只覺得她的力氣大得驚人,下手很重,一把像要把他逮倒。薅了一下午的包穀土,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重的女身上的汗氣。

他一走進小樹林,李幺姑就把手中的鋤頭“砰”的一聲放在地上,身上的背兜也擱落在地上。

安陽肩上的鋤頭剛倚着樹幹放下,李幺姑不由分説地一把將他推靠在樹幹上,厲聲説:“你乾的好事!”安陽曉得要遭李幺姑咒罵了。

高中畢業回涼水井寨子好幾年了,他對寨子上的婦女們吵架罵人,已經司空見慣。雖説從沒見過李幺姑扯直了嗓門謾罵,可他知道,一旦罵起來,她一點不會比那些潑女人遜。況且李幺姑的嗓門那麼大,她又是那種寬肩實的女人。別人家婦女只乾女邊的活,她只因男人死得早,那些女子勝任不了的重活路,像挑重擔啊、挖泥巴啊、上坡割草啊,她也經常咬牙幹着。常在太陽底下曬,她的一張臉黑得像被煤炭塗過一般。

“你説的啥子呀,李幺姑?”安陽不想得罪她,也不敢得罪她,只好裝糊塗。

“你還裝。”李幺姑的聲氣壓得低,語調卻是十分嚴厲的“跟你説,不要再纏我家昌惠,她才十六歲!”李昌惠長得細細巧巧,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兒,很討人喜歡的。安陽不能想象,這麼蠻的母親,咋會生得出那麼秀氣的姑娘。

安陽連忙辯白:“我沒纏她啊,我只…”

“還沒纏,”李幺姑打斷了安陽的話“沒纏她,她咋會説你這麼多好話,她咋會不要媒人上門,咋會説,要嫁人,就嫁你這樣的?你説!”她真這麼説了嗎?安陽驚喜得幾乎要問出聲來,但他剋制着沒説。這一定是當女兒的,給當媽的説出的心裏話。真沒想到,李昌惠這姑娘,會是這麼一往情深。他記得,他和李昌惠的往,不過是在一個雨天開始的。

那天突然之間下大雨,她正走過他家門前,就小跑幾步過來躲雨。雨越下越大,她在外頭屋檐下躲不住,就走進堂屋裏來。那一刻,他正在灶屋裏烙餅,她連聲喊好香好香,他就拿了塊餅子給她嚐了,她咬一口就説好吃,抹一點辣椒會更好吃,他就給她抹了一點辣椒。她吃得連連咂巴着嘴,十分滿意。也許正是這第一次有了好,在看見他拆洗了被子以後,她帶了針線來,主動説要替他縫被子。只因爹媽死了以後,只要拆洗了被子,他常常把被子抱到人家屋頭,請寨子上的大嬸、叔娘、嫂子縫。那天,他為了她的幫助,又給她烙了餅子,讓她蘸着辣椒盡興地吃了個飽。

纏溪沿岸的寨子上,沒有吃烙餅的習慣。這是安陽在縣中住讀時,跟着學校裏一個祖籍山東的老師學的。爹媽先後死了以後,他一個人過子,為貪圖方便,時常吃一點麪食,烙餅子吃。

莫非就是一來二去這些細枝末葉的往,使得李昌惠姑娘動了情?

李幺姑的話,道出了李昌惠的真情,安陽覺一陣莫名的亢奮。説真的,父母死後,一個漢子過着子,安陽常有一種無助的孤獨,他也喜歡見到李昌惠,盼她來找自己。當這個充滿村野清新氣息的女孩站在他身旁時,他就有一股愉悦、興奮。他曉得只要自己伸手過去攬住她,她是不會反對的。但他終究比她大了十多歲,家裏又窮得滴水,他剋制着自己,沒這麼做。可這會兒,李幺姑的神情,彷彿他已經欺負過她的女兒似的。

他連連搖着頭,結結巴巴地申辯説:“我真的沒纏她,真的,今天,今天幺姑你這麼説了,以後我就不理她吧。”

“這才像句話。”李幺姑的聲氣和緩下來,又似解釋一般道“你要曉得,昌惠是我的命子。已經有媒人上門了,男家是信用社幹部,他那兒子出息得很,在街子上開了一家小商店,會做生意,好不容易説定了的,出不得半點醜哪!”安陽只覺得頭髮豎了起來,這麼清純年少的姑娘,就要談婚論嫁了。他點了一下頭,沮喪地説:“我明白。”

“你莫氣,”李幺姑像是聽出了他失望的情緒,就伸手推了一下安陽的肩胛,似要安他“我會替你找個伴,女伴。”

“替我?”安陽吃了一驚,愕然地問。

“你不信?”小樹林裏一片晦暗,她臉上的神情已看不分明,他只覺得她黑亮的臉上泛着光澤,出一嘴牙齒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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