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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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正是谷縝,他到了樓梯叩,見到樓上情形,又聽到二人訣別,心中亦是難過極了,聽到最後兩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樓下,扶着那張石桌,渾身發軟,幾乎癱倒在地。

確如姚晴所言,此次西行,谷縝最苦最累,不但身子勞苦,心亦疲累到極處,幾乎窮盡平生所有才智,調動一切可調之人,調動一切可調之物,成就前無古人之壯舉,月半功夫,跨越數萬裏。其實這也不算什麼,最苦的是,明明困難極了,還要在人前做出輕鬆樣子,鼓舞眾人鬥志。不料經歷如此之多,來到此間,卻又是見到如此結果。一時間,谷縝只覺得滿嘴苦澀,生平第一次嚐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滋味,真可謂智力俱窮,沮喪透頂,雙手攥着桌沿緣,指尖幾乎沁出血來,心中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大哥視我為兄弟,我卻這麼沒有…大哥是我為兄弟,我卻這麼沒用…"不知不覺,眼前模糊一片,一滴眼淚順頰滑落,滴在桌面,塵埃化開,透出細微莫辨的花紋。

谷縝心細如髮,一向觀察入微,縱在此時,仍是機警非常,一眼瞧出異樣,忍不住伸手拂開灰塵,發覺那些細密花紋一非雕刻,二非文字,而是一副水勢圖。谷縝心頭微動攢袖拭盡灰塵,但見石桌頂端,刻着"海陣圖"三字,凝神細看,圖中所繪,正事之前經過那片水陣,陣中礁石無一不備,六尊石猴也以圖像表明,就是小島方位,也是一目瞭然。

谷縝看了一陣,大覺失望,猜想這海陣圖或是當年西崑崙父子、祖孫推演陣法之處,入陣之前看到卻是極好的,而今破陣至此,這幅海圖實已無用當下撇在一旁,蹲在地上,托腮苦思:"如今五條線索,尚存‘蛇窟’,難道説這島上還有毒蛇窟?可我一路行來,只見飛鳥,絕無野獸爬蟲的痕跡。前四條線索都是彼此關聯,按理説,蛇窟也不該例外,必與‘猿鬥尾’大有關聯…猿鬥尾,猿…鬥尾…"

"猿鬥尾?猿鬥…"谷縝又驚又喜,心念疾轉,"原來這三個字竟是雙關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這石猴暗合北斗七星之數,不過此間只有六隻石猴,北斗七星,還缺其一,天樞、天璇、天璣、玉衡、開陽、搖光,以勺為首,以柄作尾,鬥尾當然是搖光,圖中缺的也是搖光,北斗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間的距離方位卻是千年不變的。

一念及此,谷縝細看陣圖,畫圖者必是着意刁難,並未標明,所幸谷縝自由酷愛航海,北斗北極乃是航海家千古不移的指針,谷縝夜夜觀望,北斗之形,便如烙在心上,如今七星中六星定位,搖光一星呼之而出,谷縝略以計算,便發現第七星不在別處,正在島嶼西南。

谷縝狂喜不,奔到高處,從懷中取出羅盤,因為常年經商,道路方向十分要緊,故而谷縝羅盤從不離身,即便金銀丟失,也決不丟掉此物,此時自然大派用場,磁針一轉,立時指明搖光方位。谷縝,一陣風奔了過去。

一路上樹藤纏,草木齊身,一眼清泉彙集成溪,叮叮咚咚向大海。溪邊散佈若干藥材,田七,黃芪,天門冬,均是中華之物,谷縝不覺暗暗嘆息:"這些藥材一定都是花祖師帶來的,可嘆她一代聖手,卻不能造福華夏,芳千古,反而老死絕域,寂寞無聞,人生大悲,莫過於此。"溪迴路轉,樹木漸稀,前方陡然開闊,一座觀星石台平地而起,下寬上窄,形如金字,階梯嚴整,面朝大海,雖已藤蔓叢生,苔蘚斑駁,然而氣象巍峨,一如故往。

谷縝遊目四顧,分開一處長草,只見渾天儀旁,蜷着一尊石猴,穆穆端坐,正是"搖光"猴無疑。石猴身後,亦有一尾巴,高高翹起,指定遠處,谷縝順勢望去,下台的石階在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沒入一片嵯峨礁石。

谷縝舉步下台,沿途察看卻是一無所獲,想到姚晴生死在即,心中焦急起來,找到一樹枝,沿途亂捅,只盼捅出一個,從中鑽出一條蛇來,這麼邊走邊探,不多時便至海邊,再往下去,便是冰涼海水。

谷縝立在海邊,沉思一陣,復又回到台上,注視猴尾所指之處。此時已向西,天邊湧出絢爛霞彩,階梯暗影徐徐收攏,變化得細細長長。這時間。谷縝只覺心子猛地跳了一下,驚奇發覺,太陽越西,石階陰影越像一隻大蟒,頭尾俱全,栩栩如生,去着身彷彿從黑暗中汲取靈,搖頭擺尾,與西沉的夕陽背道而行,遊向大海。

谷縝騰地跳起,轉眼之間,趕上那道蛇影,這時間,夕陽已漸漸沒在觀星台後,蛇影越變越細,終於化為一點,鑽於礁石下方,渺無蹤影。

"蛇窟,蛇窟,原來如此。"谷縝蓄勢運掌,猛然一推,那塊礁石立時晃動起來,谷縝見其活動,心頭更喜,運足真力,又是一推,礁石骨碌翻倒,轟隆隆滾入海里,礁石下方,出一扇圓形石門,門有銅環,綠鏽斑斕。谷縝一把攥住,奮力提起,石門哐然開,森森寒氣撲面而來,谷縝不由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石門之下,一排石階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處。

樓中沉寂,時而傳來一聲鳥啼,陸漸、姚晴依偎而坐,注視窗前光陰,只覺光陰雖短,一點一滴也是彌足珍貴。

陽光暗淡下去,投進窗內,帶着淡淡的血。姚晴忽地輕輕道:"陸漸…"陸漸道:"什麼?"姚晴道:"帶我去海邊。"

"海邊?"陸漸道,"那裏風大得很。"姚晴哆嗦了一下,固執道:"我要去。"陸漸看她一眼,不願違拗,抱着她起身出了石樓,飛身來到海畔,卻見舢板孤零零扣在岸邊礁石上,陸漸不覺尋思:"谷縝去了哪兒呢…"念頭方轉,便聽姚晴喃喃道:"陸漸,太陽快落山啦。"陸漸抬頭望着夕陽,幽幽道:"是啊,快啦。"姚晴道:"我想好好看。"陸漸點了點頭,抱着她坐下來,姚晴注目西方,過了片刻,忽道:"這落好看麼?"陸漸道:"好,好看的。"姚晴笑笑,驀地鼓起所有力氣,叫一聲:"太陽要落山啦…"陸漸一怔,呆呆望着她,姚晴卻是悽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陸漸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閉上眼睛,輕輕地道:"陸漸,太陽落山啦,我,也該去啦。"陸漸悲不能抑,吐出一口氣,悽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麼,也好,我陪着你。"姚晴吃了一驚,叫道:"別…"要張眼,神志卻已模糊起來,恍惚到陸漸站起身來,向着海中走去。

已至海平線上,蒼涼的海面染上一層驚心動魄的血,陸漸踏入這血也似的水中,注目落,忽然象棋生平重重,悲的,喜的,哀的,怨的,親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戀,也令人失落,生平事有如一幅漫漫長卷,掠過心頭,旋又置諸腦後。

海水越來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蓋,陸漸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紅,懷中的女子輕的出奇,好像變成了一團清風,無法把握,不可留駐。

轉眼間,海水已到間,腥鹹水汽湧來,陸漸忽覺肩頭一緊,被人緊緊攥住,向後猛拖來人力氣即大又巧,竟將他拖得倒退兩步,陸漸未及轉身,臉上便着了一記,火辣辣生痛。他看清來人,怔忡道:"谷縝,你怎麼打我?"谷縝滿臉怒容,又是一拳,打在他臉上,厲聲道:"我就打你這個糊塗蛋。"陸漸身子一晃,呆了呆,驀地咧嘴大哭,嘶聲道:"我糊塗又怎樣,阿晴就要死啦,她就要死啦。。"谷縝如此大發雷霆,一半是怒,一半卻是後怕,方才來得稍晚片刻,陸漸勢必帶着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氣,想要痛罵陸漸一頓,見他一哭,滿心憤怒又化為一片憐憫,默地一言不發,奪過姚晴,飛奔上岸。

陸漸本是渾渾噩噩,忽然失去了姚晴,心中一涼,竟然清醒幾分,不由叫道:"你去那兒?"谷縝理也不理,只是奔跑,陸漸焦急起來,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勢如曳電追星,轉瞬到了觀星台錢,陸漸叫喊一聲,谷縝卻不答,將身一縱,消失在礁石之中。

陸漸已經全然清醒,見狀詫異,飛身搶上,一眼看到密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古怪,便鑽入其中。密道一路向下,腳底隱隱傳來顫動之意,行了二十餘丈,忽然隱隱聽見轟隆之聲,連綿不絕,既似野獸咆哮,又如風雷怒號,更如某個龐然巨物,在夢中大聲呼。陸漸聽此怪聲,神為之奪,就在此時,怪聲忽止,四周死般沉寂,呼可聞。而這寂靜持續不久,異聲又起,越是向前,聲勢越大,驚心動魄,陸家你生平所遇,以此為甚。

這麼響一陣,靜一陣,百步之間變化數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藍光,陸漸緊走數步,四周牆壁忽變透明,牆外波光盪漾,游魚成羣結隊,陸漸至此方才驚覺,自己竟已身處海底,驚訝之餘,又覺不可思議,那怪聲仍是響個不停,每響一次,四周牆壁皆有餘震,魚羣也如受了大力引,消失無影,等到寂靜之時,突又重新出現,似被衝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聲響時向前倒伏,聲停時又直立搖曳如初。驀然間,光華一暗,陸漸只覺一道巨影掠過頭頂,抬眼望去,不駭然,敢情來的竟是一隻大烏賊,觸手張開,漫無邊際,鸚鵡似的怪嘴開合不定,它靠近某地,誰知怪聲一起,海水中生出一股無形大力,將那烏賊衝得無影無蹤,也不知去了哪裏。

陸漸如在水晶龍宮,一時瞧得呆了,怔立片刻,猛然想到此行目的,於是定了定神,抖擻神,向前疾行。不過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見五指,惟獨那怪聲越來越響,有如雷霆吼怒,通道兩側俱是岩石,寒冷徹骨,渾然鐵鑄。又走百餘步,前方透出一點光亮,陸漸不由得緊走數步,來到一座軒敞大廳,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谷縝手持"長明珠",燭照丈許,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測度。

陸漸略一沉默,問道:"就是這裏?"谷縝道:"對。"陸漸道:"這就是潛龍?"谷縝嘆了一口氣:"潛龍是大海之丹田,此地卻是潛龍之丹田。"陸漸怪道:"何以見得?"谷縝高舉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亙現一座十丈見方的圓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勢如太極,左右二池,池水忽漲忽落,替結冰沸騰,怪聲響時,左池水漲,右池虧落,左池結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後,即又反之,一變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這般循環替,永無休止,水汽氤氲,在淡淡珠光中格外分明。

陸漸見這詭異情景,吃驚道:"這是什麼?"谷縝走近數步,照出池邊銘文,那銘文以篆書雕刻三字:"陰陽池",下方又以隸體刻下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潛龍死,池水活,萬物敵"。谷縝説道:"從這銘文看來,這座‘陰陽池’當是潛龍之樞紐,一旦池水枯竭,這潛龍也就成了廢物。至於道理麼,我也不太明白。"陸漸道:"這潛龍在海底?"谷縝道:"彷彿是的。"陸漸道:"為何沒有海水進來。"

"我也不知。"谷縝一努嘴,"你要問的,或許都在那裏。"珠光一轉,照出遠方一口鐵箱,六尺長,四尺高,上有鐵閂,卻無鎖具。陸漸心跳變快,搶上前去,移開鐵閂,掀開箱蓋,谷縝走上前來,明珠光華,首先映出一口長劍,劍身極長,青石為匣,將近五尺,劍下齊齊整整疊滿圖書,因為鐵箱封閉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氣少至,書劍保存均仍完好。陸漸手指微微發抖,拿起常見,只覺分外沉重,翻檢書籍,卻見除了算經,便是醫典,翻看數本,赫然看到"相忘集"三個顏體楷字。

陸漸驚喜狂,叫道:"在這裏呢…"谷縝卻哼了一聲,陸漸聞聲,彷彿被人兜頭潑了一桶涼水,回頭望去,只見谷縝沉着臉,神冷淡,陸漸不由嘆道:"谷縝,你還生我的氣?"谷縝冷笑道:"你是大情聖,我耽誤了你殉情,抱歉還來不及,哪兒敢生氣?"陸漸耳發燙,説道:"我,我那時糊塗了麼,又不見你,一時沒了主意麼。"谷縝瞧他一眼,忽而狠狠給他一拳,笑罵道:"罷了,你這廝雖然可惡,但也可憐,跟你計較,太不值得。"陸漸亦笑,低頭翻看那本醫典,裏面密密麻麻,盡是蠅頭小字,陸漸瞧了數頁,不得要領,焦急之意,溢於言表。谷縝笑道:"你這麼瞧,三天也瞧不完。"拿過醫書,先看索引,果有"內傷綱",翻到"內傷綱",再看索引,中有"脈毀"一目,谷縝找到其處,一目數行,忽地念道:"高手較量內力,爭強鬥狠,強用真力,不免傷及經脈,破敗內臟,其中尤甚者,百脈俱毀,五臟皆空,靈芝老參,不可續起脈,天人武聖,無力實其氣,縱有聖手勉力調治,也不過空延數月之痛苦,到底血敗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見黷武必亡,萬事少爭,逞強者弱,示弱者強,解此厄難,莫如防範於未然,勿與人鬥,才是真理…"唸到此處,谷縝不覺莞爾,心道:"久聞這位花祖師心地最慧,果然時時不忘教化後輩。"陸漸大為焦急,問道:"就這些嗎?"谷縝笑道:"別急,還有呢。"又念道,"

此疾險惡,醫之實無善法,然本書只論想象,不談實法,天人之際,奧妙無窮,餘見識淺薄,不能窺其萬一,譬如人體除卻五臟諸經,且有隱脈三十一,至微至妙,非餘所能深悉,然此隱脈,自成一體,氣綿綿,別於顯者,故與妄度,顯者若廢,或可着手於隱脈,譬如江湖乾涸,草木盡枯,若取水陰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轉死為活也…"谷縝念道此處,驀的住口,抬眼看去,陸漸已是面蒼白,目光失神,不覺嘆了口氣,道:"真想不到,《相忘集》中醫治之法,竟是修煉劫力?"陸漸微一靈,澀然道:"那麼,那麼沒有別的法子嗎?"谷縝一眼掃去,搖了搖頭:"下面是花祖師想象的修煉之法,另附一句,倘若傷者垂危,可取陰陽池左邊冰眼中"活參"延命數。"他一邊説,一邊走到陰陽池左方,池水正沸,谷縝丟開書冊,運起八勁護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個數寸大小的石,説也奇怪,上方沸水滾燙無比,石之中卻是奇冷,谷縝不由尋思:"太極圖的陰陽二魚中,陰魚必有陽眼,陽魚必有陰眼,陰中有陽,陽中含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這陰陽池能生生不息,大約就是這個道理?況且萬物有其變,也有其不變,任憑二池之水冷暖倏忽,這左池陰眼,卻一定長年不熱,右池陽眼,也一定終歲不冷…。"轉念間,池水又冷,谷縝心知再過片刻,左池勢必凝結成冰,將自己活活凍住,於是身手摸索,果從那冰眼中摸到一隻銀盒,取出跳回岸邊,打開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其冷,谷縝拔開蠟封,霎時間清香四溢,谷縝大喜,給陸漸,陸漸抱起姚晴,將瓶中體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遊絲,生機盡絕,這"活參"雖是靈藥,然而時經百年,是否還有效用,陸,谷二人全無把握,都是目不轉睛,盯着姚晴面頰,不一會兒,只覺得她身子漸暖,眉宇舒開,呼也漸漸沉穩,不似方才那般細弱紊亂。陸漸大喜過望,握住谷縝之手,嘆道:"谷縝,我,我真不知如何謝你。"谷縝笑道:"謝我什麼?若要謝,便該謝花祖師,多虧她宅心仁厚,心細如髮。"陸漸道:"花祖師固然要謝,但若無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轉機…。"繼而苦了臉,嘆道,"可瞧書中語氣,這靈藥僅能延命數,不能治,若要治,便須…"説到這裏,蹙額抿嘴,出苦惱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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