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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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揚”這兩個字,彷彿有種特別的引力,使她對常裏平的反
消失了。她想聽聽老院長為什麼要表揚她,怎麼個表揚法。於是,改變了剛才的冷漠神態,點點頭,説:“那就麻煩常政委了。我只睡一夜,明天天一亮就走。”
“好,請先到我那裏歇一歇。等吃過飯,你睡覺的地方就安置好了。”柳明默默地跟着常裏平來到一個高牆大院裏的三間大北房,走進裏間屋。屋裏升着炭火盆,一盞煤油燈已經點好,捻小放在八仙桌上。
常裏平捻亮了燈,對跟進屋裏的警衞員説:“小魏,叫伙房給柳主任準備一頓好點的晚飯。再告訴管理員,給柳主任安排一個乾淨點的睡覺地方。”小魏答應着轉身走了。常裏平殷勤地説:“柳明同志,小柳,不要客氣呀!你不是累了麼?快坐下休息一會兒。你怎麼還挎着老沉的挎包站着?快拿下來吧!”柳明把挎包放在炕沿上,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來,一口氣走了三十里路,她真的有些疲憊了。
常裏平從一個綠茶葉筒裏倒出一點茶葉,放在一個搪瓷缸子裏。這隻缸子,他用開水涮了兩次,然後沏了一缸子茶水放到柳明身邊的八仙桌上:“小柳,喝點茶水吧。你一定又餓又渴了。”柳明真的口渴了。她也不客氣,端起茶水就喝,也不覺得燙嘴。一氣喝了大半缸,這才放下茶缸子。
“柳明同志,謝你對我們醫院無私的支援。你那種不怕苦、不怕累,對傷病員體貼入微的關懷,早在去年,我就親眼目睹了——那位戰鬥英雄張德勝排長已經停止了呼
,你還緊握住他的手不放…許多同志都被你這種高尚的
神所
動。在這次殘酷的反掃蕩中,你又為九個女同志冒險背糧。勇敢、頑強!真不簡單!”柳明的臉刷地紅了——錯怪了眼前這位熱情、
朗的同志,她的心有點兒歉疚似的不安。
“所以,老院長要求表揚你,要求你留在他們醫院裏。”常裏平繼續微笑着。
柳明很想再聽聽老院長和其他同志是如何表揚她的,可是,常裏平突然打住話頭,一口接一口地起紙煙來。看樣子,他的煙癮很大。過去因為見面匆匆,他沒有機會多
煙。現在,反掃蕩結束了,環境暫時安定下來,他就一支接一支地
起煙來。
“小柳,你一個大城市的大學生,來到抗據地的農村,對八路軍戰士這樣無微不至、鞠躬盡瘁,大家對你的印象都很好。這不單單是因為你的醫術高,更突出的是你的責任心強。”常裏平面帶微笑,字斟句酌地又讚揚起柳明。
柳明喝着茶水,好像漫不經意地聽着。其實,她聽得很入神。而且對常裏平開始有了好。
“難得,真正難得!技術和為人都是呱呱叫…”
“什麼戇蛇山袙!”聽見這個詞兒怪刺耳,柳明瞟了常裏平一眼,口而出。
“對了,戇蛇山袙這個名詞不好聽,應當是懗隼喟屋蛼…”常裏平急忙糾正。
“戇蛇山袙應當是個形容詞,不是名詞。”柳明糾正常裏平。
“哈哈哈!
…
”常裏平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小柳,行!真行!你不光懂得醫學,而且懂得修辭學。甘拜下風,甘拜下風!”常裏平的神態和説話,又使柳明到有點不舒服。
飯端上來了,柳明也不讓常裏平——因為她知道他已經吃過了,就自己一個人吃起來。吃罷了飯,向常裏平點點頭,立刻跟着警衞員到住宿的地方去。常裏平只把她送到大門口,輕輕擺擺手,就扭身回到院裏去。
第二天將近中午,當柳明在一户農民家裏看見苗虹的時候,一把把她拉到沒人的後院,悄聲附在苗虹的耳邊説:“我來報告你一個好消息——北平有消息了!”
“我爸爸媽媽給我來信啦?”苗虹已有好些子沒見到柳明,這會兒,真像雙喜臨門似的,歡喜得滿臉飛霞,緊緊地摟着柳明。
柳明搖搖頭,輕輕笑着説:“不是!
…
是、是老曹買來藥品了——這不也是你爸爸的功勞,是好消息麼?”
“你怎麼知道是老曹買來了藥品?怎麼知道這是我爸爸的功勞?”
“你看這個!”柳明把“葛洛芳”針劑的紙盒從挎包裏掏出來,在苗虹眼前一晃。
苗虹接過紙盒,睜大眼睛望着它,口裏輕輕念道:“懜鷳宸紥注劑——鹽野義北平支店。”她把紙盒
回柳明手裏,噘起小嘴巴“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你怎麼知道這藥就一定是他們買來的?我看你是想他想着了
啦…”柳明輕輕打了苗虹一下,剛要説什麼,高雍雅不知從哪兒溜了出來,也不和柳明打招呼,一把拉住苗虹的胳臂説:“苗苗,半天不見你,害我找得你好苦!原來你躲在這裏…一見你明姐,你,你就不要我了!”説着,對柳明似乎嫉妒地瞟了一眼,拉着苗虹的手臂,旁若無人地搖晃着腦袋朗誦起詩來:…請施給我一點憐憫,我不敢向你請求愛情。
也許,為了我的那些罪愆,天使呵,我不值得你的愛戀!
請佯裝一下吧!你的眼睛,永遠能瞥出那美妙的一瞬;唉,騙一騙我並不很困難,我是多麼高興被你欺騙!
苗虹生氣了,把胳臂用力回,給了高雍雅一拳:“真不害臊…去你的!你就知道跟我胡纏。”轉臉對柳明説“你不知道,他的《社會發展史》學得糟極啦!結業時,課堂上考他——他連人類是從原始共產主義社會過渡到奴隸社會都説不清楚。連王永泰都不如!虧他還是個大學生呢。”高雍雅傷了面子,詩興頓消,也火了:“什麼!我連王永泰都不如?他斗大的字能認得幾升?我連他都不如?苗苗,你也太把人小看了。誰不知道社會主義是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共產主義是人類社會的必然發展…這些老掉牙的陳舊理論,我聽了都煩,有什麼可學的!”苗虹正要反駁高雍雅。這時,王永泰走進院來了。他穿着整齊的軍裝,戴着軍帽,
間繫
寬皮帶,魯莽氣減輕了,變得英氣
的。他熱烈地跟柳明握手,問候了幾句,接着,便瞪起雙眼直
着高雍雅的近視眼鏡説道:“高雍雅!我説,你這個闊少爺,當然不希罕過渡到共產主義社會去。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你的
子恐怕比現在更不好過!”顯然,他已經聽到高雍雅剛才説的話。
站着的柳明,一看王永泰生了氣,趕快接口説:“王永泰同志,你不該這樣説話…”柳明話沒説完,王福來也跑了來。怒衝衝地瞪着兒子説:“永泰,你這渾小子!怎麼説話沒個把大門兒的呀?對待同志,不是對待敵人——你對小高同志的態度可太成問題啦!快向你高大哥道歉——你説,懳宜蕩砹恕…”王永泰低頭不吭聲了。
高雍雅得意洋洋地冷笑一聲:“我不同沒有文化的人一般見識。”苗虹又惱了,連珠炮衝着高雍雅打過去:“你是天之驕子怎麼的?你這點文化有什麼了不起!我看你除了會背幾首洋人的詩句,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可你還自以為了不起。我、我…”苗虹説得傷心了,哭着,捂住臉扭頭就向門外跑。
“苗苗!苗苗!
…
”一看苗虹真的氣惱了,高雍雅也顧不得再和王永泰爭論,緊跟着追了出去。
這會兒,王福來才發現柳明來了。他用兩隻長滿老繭的大手久久地握住柳明的小手,愣愣地望着柳明,好像有許多話要説,卻又張不開嘴來。沉默了好一陣,還是王福來先開口:“小柳,柳明姑娘,你回到醫院以後,還好吧?可是,你真瘦了——累壞了吧?我聽説,你們經歷了艱苦的反掃蕩…”柳明被王福來真摯關切的目光
動了,笑笑説:“我很好!大叔,你們用不着掛念我…”這時,那次在北平公寓遇險的情景,驀然浮上她的腦際。柳明痴痴地望着王福來那已經有了皺紋的黑臉,惆悵地想:“他、他也一定在想念王家父子,想念同志們…”這時,一種渴念的情
攫住了她的心。
“他——他有信兒嗎?
…
”出乎意料,王福來忽然向她提出這個問題。
“懰麙?您説的是誰?”柳明不願意公開承認這個“他”
“曹鴻遠大哥呀!我不信你當真惱恨起他來了。”王永泰微微帶點責備的口氣。
“對,柳姑娘,我們爺倆背地裏恨過他,也為他過眼淚…可是到頭來,我們還是明白了——他絕不是開小差——這些
子,他準是執行什麼任務去了。”聽了王福來這句話,鼻子一酸,柳明再也抑制不住,一把拉住王福來的胳臂哭了。萬千思緒,她一句説不出——也不願説出。王家父子多
來被壓抑在心裏的苦惱,這時,如同決堤的水一瀉而下,父子倆也都掩面哭了。
被人誤解——尤其被同志、被親人誤解,是痛苦的。柳明雖然沒説一句話,可是她的眼淚染了王福來父子,也等於明白地告訴他們——曹鴻遠絕不是開小差走的。
眼淚沖刷着人們心靈上的創傷。很快,王福來就用大巴掌抹去淚水,破涕為笑:“今天是個好子,咱們到底明白了他是個好人!可為什麼還要掉眼淚呢?
…
小柳,你還沒有吃飯吧?咱們一塊兒吃點去。你離開了咱們,大傢伙都怪想你的。那個小苗虹,更是沒有一天不念叨你幾遍——就是小高…”
“小高怎麼啦?
…
”柳明有點兒不安。她心裏有一種隱隱的憂慮一一小高和她一樣是大學生,又是一同從北平出來的。如果他不爭氣,出了病,她臉上也無光。因此,對於高雍雅,她也擔着一分心。
王福來笑笑説:“沒什麼。這孩子有點自高自大,學習、工作都有點散漫,心思都撲在苗虹身上…走吧,小柳,咱們吃飯去。一會兒苗虹又該找你來了。”三個人剛走出農家的大門口,忽然一匹馬順着村街疾馳而來。奔到柳明身旁,馬停住了,跳下一個人來。柳明嚇了一跳,這不是早晨還見過的常裏平麼,怎麼才幾個小時,他又追來了?
“老常,您好!”王永泰招呼常裏平。
“老常,您不是分區衞生部的政委麼?我們應當叫您常政委啦。”王福來也笑呵呵地開着玩笑。
可是,常裏平只冷淡地衝那父子倆點點頭,急匆匆地對柳明説:“小柳同志,有件事情要和你單獨談一下。你留一下步。”
“什麼事?吃過飯再談不行麼?”
“不行!這件事急。邊區衞生部找你找不到,找到我那裏。我得到通知就追你來了。我也還沒吃飯,咱們一起到衞生部去吃。”王福來父子一看這光景,先
身走了。
一看周圍已沒有別人,常裏平附在柳明耳邊低聲説:“上級來了命令,要你去執行一項重要的任務。”
“重要的任務?”柳明的心怦怦跳了起來,那又黑又大的眼睛閃爍着驚異的光彩,卻又不由得胡亂地猜想着。
“不要聲張,你的馬就在村外。趕快到衞生部去,詳細情況張部長會親自對你説。”柳明也顧不得和苗虹、王家父子以及同志們告別,急忙跟着常裏平走到村外去。
果然有匹馬拴在一棵樹上。她二話沒説,和常裏平一起跳上馬去。一陣塵土揚起,兩匹馬相跟着消失在山坡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