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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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灰汽車開進一條偏僻但不算狹窄的小衚衕裏。在衚衕盡頭一塊凹進去的小空地上停住了。車門開了,從車裏走出一個穿着皇協軍軍服的青年軍官。大平頂軍帽下,一副茶
墨鏡戴在蓄着一撮小鬍子的長圓臉上。皇協軍軍官來到一扇綠
小門前,還沒容他按電鈴,門吱呀開了——苗夫人一見是個皇協軍軍官站在門外,吃了一驚,剛要問“您找誰”卻一下子改變了音調:“呵!是你…”她沒有再多説,一把把來人拉進了門裏。接着,那扇綠門又輕輕關閉了。
苗教授穿着一件棕厚
線衣,戴着一頂深棕
的
線睡帽,站在院裏的一棵葉子已經落盡、枝幹
直的梧桐樹下。一見進來個皇協軍,不由得瞪大眼睛吃驚地瞅着。當這個皇協軍摘下了墨鏡向他快步走來時,他才急忙趨步向前,緊緊握住來人的雙手,笑道:“小曹,你化裝得很成功!我簡直認不出是你了。”苗夫人在旁邊加了一句:“剛才,把我也嚇了一跳呢!”鴻遠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幽靜的小院,竹子、松柏仍然渲染着葱蘢的綠
在寒風中排排
立,彷彿向冬天挑戰般傲指天空。
苗教授用肥厚的大手拉着鴻遠,一同來到陽光燦爛的北屋裏——這兒仍是楊雪梅的弟弟楊非的畫室。這個單身漢總喜歡出外寫生,今天,他又一個人揹着畫箱去了八達嶺。於是,經過華媽媽聯繫,約好今天下午鴻遠和苗教授夫婦在楊非家裏見面。
苗教授站在屋地上,還沒等鴻遠坐定,就稍帶神秘地探着腦袋對鴻遠小聲説:“我要鄭重地向你聲明,我已經同意你的建議——也説服了佐佐木正義先生,決定要在北平開設一個銷售本藥品的支店。小曹,我決心要做個商人啦!”
“不,您不是商人!”鴻遠一步躥到苗教授的身邊,抓住他的大手,聲音微微顫抖“不,您不是商人,您是戰士!”
“呵,我是戰士?”苗教授的聲音也顫抖起來,連連搖晃着戴着睡帽的圓腦袋“小曹呵,我這老朽也能成為戰士麼?”他似乎有點不相信“戰士”兩個字竟能和他苗振宇的名字聯繫在一起。於是,側着腦袋,驚喜地一再重複着:“小曹,難道我也能像你説的那個人——那個為運送藥品而犧牲生命的戰士一樣——我也配稱作一個戰士?
…
”鴻遠把教授按坐在一隻小沙發上,挨在他身邊輕聲説:“雖然您沒有拿起槍來和敵人戰鬥,但您在敵人的心臟裏將要從事的事業,正是一個戰士的神聖的事業!您能下這樣的決心,我到非常高興!我要代表我軍——”鴻遠笑着,指指他那身皇協軍服“可不是這張護身皮,而是我們的八路軍,向您表示真誠的謝意!”
“謝什麼!謝什麼!你説遠了,説遠了。”苗教授漲紅了臉,又連連搖起頭來“咱們不説這些了。書歸正傳,我還要跟你商量許多事情呢——這些事情全得聽從你的指揮。”
“請説吧,我先聽聽您的意見。不過,您不要再説什麼懼富訏了。”
“小曹,不瞞你説,我經過反覆考慮——也可以説是鬥爭,好不容易才衝出了個人的牢籠,決心去做這件事…佐佐木正義這個人很崇拜我國的陶淵明,清高自持,本來是絕不作商人去營利的。可是,昨天經過我跟他一談…”苗教授把他如何説服佐佐木一同開辦支店的經過,仔細對鴻遠敍述了一番,最後,他笑着説:“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多善良的、有正義的好人。作為一個
本人,能夠打破國界,如此真心實意地同情中國抗戰,反對
本軍國主義,也反對他的哥哥——實在不容易!
…
儘管他們弟兄之間的思想完全不同,可他們終究是親兄弟呀!憑這一張靈驗的護身符,就可以…”
“教授,有護身符是好事,可是,也還要想到有破符(上竹下錄)的魔鬼正在旁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一點,您一定想到了。”教授正興致地説着,鴻遠打斷了他的話“
本大本營特遣組的女特務梅村津子,您知道吧?前幾天,與我們有關係的一個藥店就被她破壞了。”裕豐藥房擴張營業後,鴻遠替他們介紹了幾宗買賣——輾轉向
據地批發了部分藥品和醫療器械。這些事全委託在該藥房工作的華興去辦,本來進行得還順利。可是,梅村津子叫白士吾很快在裕豐藥房的對面開了個古玩店,他住在二樓上,
夜秘密監視着這個藥房——特務頭子的嗅覺是靈
的,她一聽説曹鴻遠在藥店開張那天出現在櫥窗前面,就懷疑起這個藥店與八路軍有關;或者乾脆説與曹鴻遠有關。白士吾暗中窺探了些
子,卻沒再見到曹鴻遠的蹤影,藥店的一切活動也都正常,更沒有
出絲毫破綻。終於,梅村忍耐不住了,她改變了主意,先抓起經理陳裕賢再説;接着,又把店夥中有過抗
言論的華興也抓了起來。這樣,曹鴻遠再也無法與裕豐藥店聯繫,也沒法再利用這塊陣地向
據地輸送藥品了。
鴻遠之所以打斷苗教授的話,是要把一切困難和危險説在前面,以便他和佐佐木正義的事業在今後遭到艱難險阻時,不至於沒有神準備。
“以後,您可得十分小心梅村這個人——她時常化裝成美人兒出現在她需要的地方。然後,突然置人於死地。另外,北平的特務機關長——就是北平憲兵司令部的那個司令松崎三郎,也是您今後應當小心的人物。這個人老巨猾,同樣心毒手狠,也不是好對付的。”
“不過,聽説松崎跟佐佐木正雄的私人關係很不錯,所以佐佐木正義跟他也認識。小曹,經你一説,倒使我的頭腦清醒了。你不知道,昨夜我高興得一夜都沒有睡覺——我和雪梅商量着今後開設支店的事情,她也和我一樣的高興。…小曹,別看我們都已年過半百,説真的,在抗這件事情上,我們還都是個生手,只有請你多加指教了。咱們倆演一出雙簧吧——你在後面指揮,我在前面比劃,怎麼樣?”鴻遠笑了:“教授,您太謙虛了。您有豐富的社會閲歷和人生經驗,只要提高警惕,處處留神,做好可能發生意外的一切準備——不久後,您在這場鬥爭中也一定會成為教授的。…噢!教授,您需要多少開辦支店的經費呢?”苗教授連連搖頭,説:“建立一個支店的款子嘛,我可以墊付出來。等以後賺了錢再歸還我就行了。至於藥品、醫療器械的貨款,我已經同佐佐木正義商量好了,叫製藥廠先發貨後付款。這些大資本家為了招攬生意,他們會答應的…小曹,你就只管發貨的地方吧,這一部分全是你的勢力範圍了。”
“叫您先墊款?這怎麼行!我們絕不能再多麻煩您了。租房、開張營業等費用,一定要給您留下。不過,我聽説,如果要先進貨、後付款,需要一個有力量的保證人。這一點,不知您考慮了沒有?”苗教授坐在沙發上,一手夾着雪茄煙,一手敲着自己已有皺紋的腦門:“這一點,我們兩個書呆子真還沒有想到過…誰能當這個保證人呢?哪裏去找一個有力量的保證人呢?小曹,還是你來出主意吧。”鴻遠沉思片刻,用探詢的目光望着苗教授:“您看,由佐佐木正義博士去邀請松崎三郎當支店的保證人怎麼樣?如果能夠成功,不但進貨的事可以十分順利,對今後保證這個支店的安全,以及同梅村津子的鬥爭都大有好處。教授,您説呢?”
“松崎這老傢伙,你不是説他老巨猾麼?他肯出面做保證人麼?”苗教授扶扶眼鏡,疑惑地皺起了濃眉。
“這些高級特務都是愛財如命的——金錢,美女,或者美男,最能打動他們的心。由佐佐木出面,一方面靠情面,另一方面還需要送一份厚禮…不過,不必用佐佐木的名義出面送禮。應當通過本那兩家制藥廠在華北的代理人設法給松崎送禮。這樣,我看老松崎會答應的。”苗教授想了一會兒,説:“那麼,這件事還得去勸説佐佐木博士同意,才能辦得到。這位博士孤芳自賞,從不肯去乞求人——就連他那當了大官的哥哥,他都很少理會。”
“這件事,只有請您多費心了!
…
聽説松崎這個人很喜歡戴高帽子,又喜歡吃中國菜,還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鴻遠把從張怡那兒聽來的有關松崎的特點詳細告訴了苗教授。苗教授聽着,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最後,望着畫室牆上苗虹的另一張笑盈盈的畫像,苦笑着説:“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跟這些亂臣賊子打道了!”説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鴻遠指指自己身上那套皇協軍的少佐軍服,擺着手笑道:“您看我這個裝扮,中國人見了誰不罵呢?在目前這種形勢下,咱們得有孫悟空七十二變的本領,只有忍辱負重,才能贏得勝利…”苗教授忽然想起了什麼,打斷鴻遠的話:“小曹,苗虹真的還是不停地唱歌麼?你離開那邊的時候,她最喜歡唱的還有什麼歌子?”教授心裏驀然湧起一股思念女兒的情。他想——今生也許再也不能看見心愛的女兒了…戰爭,殘酷的戰爭,很可能奪去女兒年輕的生命。而且不久後,連他自己也説不定會犧牲在敵人的屠刀下…
鴻遠覺察出了苗教授的心事,立刻換上一種輕鬆愉快的聲調笑着説:“那些天,我們大家還常唱一支新歌子——《在太行山上》。苗虹最喜歡這支歌。她一有工夫就唱呀唱的。尤其當她站在高高的山上大聲唱起來的時候——好像整座太行山都回蕩着這雄壯動人的歌聲。”
“你來教我這老頭兒唱唱好吧?小曹,我知道你也是很喜歡唱歌的。”經苗教授一説,鴻遠心頭也湧起一股深深懷念的情——他想起了許多戰友,也想起了柳明。
紅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
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牆,抗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
氣焰千萬丈!
聽吧——母親叫兒打東洋;子送郎上戰場。
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
鴻遠帶着越的
情低聲地唱着、唱着。不知什麼時候,苗教授的眼裏已經盈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