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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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丫頭,快開門!”媽媽在門外連連拍門喊叫。

“又是什麼事?您總是呼兒喊叫的。”柳明在自己屋裏懶懶地説。

母親進到屋裏且不開口,仰着白胖的圓臉,雙目炯炯的盯在女兒的臉上,仔細審視着她的表情。半晌,才打了一串連珠炮:“丫頭,這是老天爺睜眼,天上掉下餡過來啦!天大的好事啊!人家白少爺對待你,我的傻丫頭,真是天上少有,地下全無。一百一的真情——用個新詞兒,叫它愛情吧。這麼愛情你的人,家裏有錢,長的又俊,咱中國的仗打敗了,他要帶上你到本國去留學——擱在別的姑娘身上,燒高香還燒不來埋!怎麼,怎麼我剛才聽説你還不大願意,還要過幾天才給白少爺回信兒。傻、傻,我的傻丫頭呀,怎麼長着這麼一顆榆木疙瘩的腦袋,跟你那老爹可真是一筋連在一塊兒了!你、你要把老孃我急死啦!”

“媽,您説夠了沒有?我並沒有説一定不去呵,這是件大事,我得好好考慮考慮。這,您也容不得麼?要着急,您跟着他去!”一句話,又把媽媽嗆了個大筋斗。柳明媽白了女兒一眼,剛怒容,立刻又滿臉是笑:“那好!閨女、寶貝兒,那是得多算計算計,也得多準備準備。可是話又説回來,算計什麼呀?跟着闊女婿留洋,這年頭不是常有的事兒麼?當年賽金花不是還跟着她那狀元男人到德國去當大官太太…”

“放!不懂的事,少胡説八道!”沒容柳明生氣,父親柳清別躥到裏屋來,衝着老婆子瞪眼吼道“賽金花是個什麼東西!‮子婊‬!女!知道麼?她是給人當姨太太出洋的。不嫌丟人現眼!為了出洋,你這糊塗蟲,怎麼要把閨女當下三爛賣了呵?”見老頭兒生了大氣,女兒也氣得滿臉漲紅,這位多嘴的柳明媽,才扭過頭不出聲了。半天,拉住女兒的手,賠起不是:“好丫頭,別生氣。怪媽大字不識,沒知識,説錯了話。丫頭別怪——大人不見小人怪嘛。”柳明噗哧笑出聲來,把手一甩:“什麼大人小人的!媽,您這張嘴真該找兩個把門的,要不,我用手術針給您縫起來。…現在,不跟您費舌了,我這就去找苗虹,好幾天不見她了。”

“(口歐),你是跟她商量你留洋的事吧?是得跟好朋友説一聲。丫頭,外邊街上亂糟糟的,叫人不放心,叫你兄弟陪你去吧!早去早回。”柳明沒出聲,拉着弟弟的手就走。

高雍雅在苗虹家。當年北京大學學生南下示威的領導人之一的羅大方——現在改名吳華林的,也在苗虹家的客廳裏。

他們見柳明進來,三個人的表情不一樣,苗虹先跳起來,摟住柳明的脖子,低聲説:“北平完了——明姐,你怎麼也跟着倒下啦?你那個小白臉怎麼樣啦?”高雍雅站起來,和柳明握手寒喧:“密斯柳,未來的醫學博士,少見了!身體還好麼?”只有吳華林,活潑瀟灑,又很嚴肅:“柳明同學,蘆溝橋頭,你很勇敢——我知道你搶救了一些傷員,很能幹的。可是,北平的槍聲一停,就難得見到你了。”柳明的臉微微一紅,拉住苗虹並肩坐在沙發上,睇視一下三個人,輕聲説:“北平要失守了,我好像也要失業了。心裏不舒服,只好躲在家裏。…”苗虹搶着對在座的兩個朋友説:“我去看明姐,拉她出來看看、轉轉,可是,真怪,她變得足不出户了。連小白臉都拉她不動。明姐,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一下子變得這樣消沉?”

“消沉?”柳明聽到這兩個字很刺耳。可是一想,幾天前聽到宋哲元逃離北平,北平淪亡在即的消息之後,她確實足不出户了。

“消沉?難道自己真的消沉了?

”柳明胡亂地思忖着,竟忘掉屋裏的三個年輕人都在望着她。

“明姐,剛才聽吳華林説,現在北平還不算真淪陷,大批的青年學生——多半都是各大院校的大學生,不願意當亡國奴,都紛紛離開北平去找抗的路了。當然,也有剃了光頭——怕説是知識分子,準備留下來的。明姐,咱們怎麼辦呢?我也愁起來啦!也不知道怎麼是好啦!咱們以後怎麼辦呢?”聽了苗虹的話,柳明的心,狠狠地動了一下。不願當亡國奴的大學生們,都紛紛離開北平去找抗的路了,可是自己——“到本去學習——深造——醫學博士…”這幾個字眼在心上一跳,一蹦,好像一鋼針,狠狠地扎着什麼地方。她的臉由紅轉自,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明姐,你臉怎麼這麼難看?病了麼?我跟小高正商量着,要不,咱們都到南方去。我爸爸認識國民黨裏的人;小高爸爸在那邊也有不少朋友。我們就跟着國民黨抗去好麼?”柳明仍然沉默着,這時,一個悉的影子驀然跳到眼前來——曹鴻遠。他是抗的,但他絕不是國民黨。二十九軍為什麼打敗仗?他不是説蔣介石不肯出兵支援麼?是這樣的!如果國民黨開來大批軍隊,和二十九軍一起堅決抵抗本侵略者,佟麟閣、趙登禹這些二十九軍的高級將領,何至於犧牲?

柳明想着,對苗虹他們想去南方的主意,有點兒不以為然。然而,她又到羞慚,自己還準備去本呢,有什麼資格去評論別人的短長!

“柳明同學,你準備到哪裏去?”吳華林含着微笑,單刀直入地打斷了柳明的思路。

“不知道。”柳明搖搖頭,臉又紅了。

“北平淪陷在即,天津也岌岌可危。本侵略者野心很大,正準備向全中國伸出戰爭的魔爪。逃出北平,是個辦法;但不是徹底的辦法。”吳華林温和地説着,沒有一點昂慷慨的語氣“自們青年是國家的棟樑,是祖國的未來。在這面臨十字路口的關鍵時刻,選擇走哪一條路,可是關鍵的關鍵!”

“關鍵的關鍵!”柳明在心裏狠狠地重複着這句話。有些問題她還鬧不太清,想問吳華林,但和這個人僅僅在蘆溝橋勞、救護二十九軍時稍有接觸…此刻,她心緒繚亂,更不想張口了。

“明姐,咱們一定一起走!爸爸媽媽都想到南方去。帶着我,當然也可以帶着你。你捨不得那個小白臉麼,叫他也跟咱們一起走!”

“滿嘴胡説!”柳明最不愛聽苗虹把白士吾叫“小白臉”可是,任的苗苗,偏愛這麼叫。有時氣得柳明擂她幾下,可也沒用。她一高興,還是這麼叫。

“苗苗,國民黨抗並不積極,二十九軍怎麼失敗了?北平怎麼就要失守了?你知道這原因麼?”柳明板起臉來,像問苗虹,又像問其他人。

“你考不住我,我知道一點。可是要想抗,要想不當亡國奴,不向南走往哪兒走呵?

啊,想起來了,那位曹鴻遠好像是西邊的——延安那邊的人。延安抗是比國民黨堅決。可是,這亂糟糟的,怎麼去延安呢?又到哪兒去找那個曹先生呢?自從爸爸替他買了藥——”説到這裏,苗虹把舌頭一吐,知道自己説走了嘴,急忙剎車,蘋果樣的圓臉漲得緋紅。

屋裏的幾個人沉默着。

柳明也想到,如果曹鴻遠在這裏,他會給大家出些好主意。可是,一想到自己有心和白士吾去本——那,這個人——這個人——似乎曹鴻遠這個人又有些可怕了。

她快怏地回到家中。白士吾又在家裏等她。他知道柳明去了苗虹家,但他有點怕苗虹那張嘴,沒去追她,卻在等她。

一見柳明,他立刻捧起一個大哈密瓜送到她跟前:“小柳,我等着你呢,你一回來咱們就打開瓜。我特別愛吃新疆的這種瓜——我喜歡,當然,你也會喜歡。”

“我不喜歡——我吃不起。六、七大洋一廳,夠窮人吃一個月的子麪了。”

“瞧你,丫頭,怎麼回事,吃了槍藥啦?怎麼對白少爺説話這麼不客氣呀?他為了你,大熱天好不容易買來這個瓜。怎麼還跟人家摔臉子!你也太狂啦,官兒還不打送禮的呢。…再説,你就要跟着他上本去了,還不高高興興地準備準備。往後,可不許你再出去瞎跑了。”柳明媽自顧自地嘮嘮叨叨,小白拉着柳明早進到裏間屋裏。

那雙閃亮的十分柔情的大眼睛,盯在柳明的臉上轉了轉,然後坐在她身邊輕聲説:“小柳,什麼事這麼不痛快?苗虹那位快嘴姑娘又説了些什麼吧?”柳明直率地告訴白士吾,苗虹他們要想去南方,也叫她一同去的事。白士吾立刻大吃一驚,聲音都變了:“小柳,你也想去南方麼?那可不成!咱們的船票都定好了呵!至遲不能超過八月十號…”

“我並沒答應跟他們去呵,瞧你急什麼。”白士吾長吁了一口氣:“那就好了,我就放心了。咱們快吃瓜,吃完了,我帶你上瑞趺祥綢緞莊去扯料子。你要多做幾件漂亮的綢緞旗袍——平,你太樸素了,以後出了國,又是一位少夫人,一定要打扮得——不打扮,你已經出人頭地了;再一打扮,那還不傾城傾國…”説着,從自己的褲袋裏,掏出一個雪白手帕包着的小包,打開小包,現出一個金光閃閃的首飾盒子。再打開盒子,又現出一顆晶瑩碧綠的發着耀眼光芒的寶石戒指。戒指捧在白士吾的手上,閃爍在柳明的眼前。她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白士吾已經把寶石戒指戴在柳明的右手食指上。他滿臉喜,還在那隻戴着戒指的手指上吻了一下“親愛的,你答應我一起走吧!這是咱們的訂婚戒指——它是我外祖父慶親王送給我母親陪嫁的禮物——貓兒眼,無價之寶呵!”柳明突然像在夢寐中。怎麼回事?又是寶石戒指,又是貓兒眼,又是慶親王,又是陪嫁…生在窮教書匠家中的她,對這些物品,毫無知識,也毫無興趣。她糊地想:去本就要成為他的子,就要穿綢緞衣服、戴寶石戒指,以後説不定還要跟着這位闊少過起榮華富貴、紙醉金的生活。什麼醫學博士,什麼科學的金字塔會不會全成為泡影?

柳明忽然到一陣難言的悵惘,她仰頭望望白士吾吁吁地愣了一會兒,接着把戒指摘下來,放在白士吾的手心裏,冷冷地説:“我要這個有什麼用!還給你母親吧。”

“那、那,訂婚戒指一定要有的呵!”

“我們有好些同學,兩個人戀愛了,就一起同居。全部嫁妝不過是公寓裏的一間破房,一張破牀,一條被子,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他們不是也很幸福麼?”

“那是他們沒有錢,不得不如此呵!小柳,你的拗勁又上來了。我阿爸阿媽現在都很喜歡你了。阿媽就我這一個兒子,她知道你是個好姑娘,就把她戴了五十年的這隻珍寶送給你。不説它價值連城,也是稀世珍寶。你怎能不要呢?這一來,不但我傷心,我阿媽也要傷心的呀!小柳,你就戴上吧!”説着,白士吾拉過柳明的手,又要把寶石戒指往她手上戴。

柳明手一縮,又一甩,戒指幾乎掉在地上。白士吾一把接住,白臉變紅了:“小柳,你、你、你怎麼這樣?你是不是不跟我好——不想跟我出國了?你打算幹什麼去!?”

“我並沒有答應一定跟你走呵!幹麼這麼急,就先要訂婚,先要用金銀財寶把我拴住!我跟你説過,學業沒有成就,我絕不訂婚,更不結婚。這一點,跟你説過無數遍了,你怎麼就是聽不見!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真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柳明説着,説着,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白士吾愣住了,他沒有料到柳明竟然説了這番話。

這時,母親在外屋咳嗽敲門:“丫頭呵,快開門!該吃瓜啦。全切好等着你們呢…怎麼,又吵嘴啦?明丫頭,十回吵嘴,八回該你的不是!你這犟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改呵!”白士吾開了門,柳明媽端進一大瓷盤切好的哈密瓜。

柳明不説話,白士吾也不出聲。二人悶悶地吃着瓜。

忽然,老太太懷裏抱來一大堆顏鮮豔、質地輕柔的上好的綾羅綢緞,裏面還有考究的印度綢和喬其紗,一撒手全放在柳明的小牀上。牀上立刻五顏六、光彩奪目,像一座花團錦簇的小山。

“明丫頭,往後你也該打扮打扮啦!這都是白少爺前些時陸續給你買的,他叫我給你積攢着。現在,你們快出國了,趕快拿到裁縫店裏去做吧!晚了,就趕不上趟了。聽説,外國做衣裳手工錢可貴哩!再説,他們也不會做咱中國的旗袍呵。”柳明望着一牀的漂亮衣料,有些膩煩,有些好奇,也有些動。買這些東西,白士吾花了許多錢不用説,他還要花費多少心思挑選呵!

她坐在牀沿,一邊看着,一邊把衣料一塊塊地疊了起來,最後都疊得整整齊齊了,這才望着白士吾微微一笑:“小白,別怪我,你給我買這些高級玩意,我不興趣。有這些錢,你還不如替我裝備一個實驗室,或者買一架x光機…”百無聊賴的白士吾,用打火機點燃一紙煙起來。他仰在椅子上,看着一圈圈吐出的煙圈,心裏堆滿了失望的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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