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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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幾乎一夜沒有睡着。

一是為北平的即將失守。槍炮聲雖然停了,但她到從未有過的痛苦與壓抑。

二是為白士吾始終沒有替她買到藥品。她覺得言而無,對不起曹鴻遠。

於是,她決定去找曹鴻遠。

鴻遠曾告訴柳明,他住在西單大成公寓裏,有事可以上那兒找他。她去找了兩次,這個晚上才在一間簡陋的小屋裏找到了他。一見面,柳明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瞅着曹鴻遠想説什麼,卻又張不開嘴。得鴻遠有些莫名其妙,和她臉對臉愣了一會兒,這才笑道:“柳小姐,發生什麼事了?是買藥的事沒成功,對不對?”柳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嫣然一笑。多麼聰明的人,他一猜就着。

“真對不起您,曹先生。那個人騙了我,一片藥也沒給您買到。我真慚愧…”

“這不怪你。”曹鴻遠微笑着“在這戰爭的非常時期辦這件事就是很不容易的。北平有五十三家西藥房,連最大的五洲大藥房、健身大藥房,和記、裕豐一些中小藥房,我全跑過,甚至跟他們帳房裏的人都識了,他們也都不肯再賣藥。這不怪你。我這藥販子都沒了辦法,何況你呢!你別難過,我們再另想別的辦法。”一股暖緩緩過柳明的心頭。她羞澀地望了鴻遠一眼,心漸漸寧靜下來,坐在桌邊小木凳上,低頭小聲説:“聽苗虹説,苗教授已經如期買到了藥品。現在您買的藥品中,就差我這一份了吧?曹先生,我真是——真是…”她想罵自己,也想罵白士吾,卻緋紅着臉什麼也説不出來。停了半晌才抬頭問道“曹先生,怎麼好呢?我真擔心,北平眼看失守了,那些法幣要是很快失效了,您還怎麼買藥呢?”鴻遠還是那副灑的姿態,在昏黃的電燈光下,倚靠在門邊的牆壁上,摸着自己濃黑的頭髮,説:“柳小姐,不必為這件事過於着急了,急也沒有用。願意抗的人多得很,總會有辦法的。我還要問一聲,為這件事,你是不是惱了沒幫你買到藥品的那位朋友?”柳明嚇了一跳。怎麼,這位眼前的人好像能掐會算似的,連她惱了白士吾都猜到了。

她似乎進一步瞭解了這個新相識的人——聰明、幹練、善於體會人的心理;又豁然大度,不像白士吾那樣心狹窄,什麼事都愛猜忌。一想到白士吾,一幕令她十分懊惱的情景湧上心頭,到一陣陣難以言説的困惑…

白士吾答應柳明,第二天到傷兵收容站給她送去提貨單。午後,他果真去了。一見面,愁眉苦臉地對她説:“小柳,真對不起你…那個親戚——我的姑父,一片藥也不肯賣給我…你看,你看,這可怎麼好?

你,你別生氣…”柳明打了個寒顫。接着,額上沁出了大粒汗珠。她又氣憤、又焦急地噔着白士吾白淨的臉,報緊了嘴,過了幾秒鐘,才張嘴説話:“你答應得好好的,今天一定把提貨單給我送來。怎麼一一怎麼説話不算話?!

你,…你!”她把手裏的聽診器往桌上一扔,坐在小凳上瞅着窗外發起愣來。

白士吾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邊。這是一間臨時作為醫生辦公室的小房子,屋裏沒有別人。白士吾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終於低聲下氣地説:“小柳,我親愛的,饒恕我!不是我想叫你不高興,是我父母聽我姑父説,我要給抗的人買那麼多的藥品,父母就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姑父一片藥也不許賣給我。姑父就這麼變了卦…小柳,饒恕我!這叫我有什麼辦法呢?”白士吾説着,掏出一條花條子手帕擦起眼淚來。

柳明的氣漸漸消了。她知道白士吾的父親是滿清鄭親王的兒子,母親還是個郡主之類的嬌貴婦人。現在眼看本人就要佔領北平城了,怎肯叫兒子去冒險幫助抗的人?而且他們一向反對兒子找柳明這個窮教書匠的女兒當媳婦。不過兒子大了,不聽他們的,他們也無可奈何。但對兒子幫助柳明買藥這件事,他們卻破壞成功了。

“白士吾,你真叫我為難死了!我答應人家了,怎麼好意思張嘴又説不成啦…”這回輪到柳明落淚了。

“小柳,我怎麼對你説懖懷閃藪,你也對那個人——晤,那個人算是你的朋友吧?你就對他説,買不到,不就算了…”

“看你説得多輕巧!誰像你這樣——言而無信,還不以為恥!”柳明又惱了,黑亮的大眼睛冒出兩顆紅紅的火花,狠狠盯在白士吾蒼白的臉上“算了!從此咱們一刀兩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不!不!

”白士吾的一條腿像外國電影裏的求愛鏡頭——彎曲了,跪下來了。柳明卻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跳出屋門外,把個白士吾獨自甩在寂靜的小屋裏。

見柳明呆坐着不説話,鴻遠坐在柳明身邊的凳子上,輕聲説:“白先生對你很好。我看他不是故意不幫忙,而是有困難。”鴻遠又説“不管怎麼樣,你還是應當儘量團結他。他也是個青年嘛。你要把他爭取到抗陣營裏來,多一個人多一份抗戰的力量。”

“曹先生,您的意見倒是不錯。可是,我費了老大的勁爭取他半天,結果連答應替傷兵買點藥品都説了不算。我、我再也不想理他…”

“為這個你就不理人家了,這不太好吧?比如,這次你沒有替我買成藥,我也從此不理你了。你想想,我這樣做對不對?”幾句話説得柳明低頭笑了。過一會兒,抬起頭來認真地説:“您打通了我的思想,我很謝您。這次我沒有替您辦好這件事,以後,您還信任我麼?還叫我幫助您做事麼?”

“當然!當然!”鴻遠連説了兩個“當然”然後擺着手笑道“請你繼續幫助的事多着哩。為了抗,我們還要做許多事情。”

“為了抗

”柳明低下頭喃喃地説“可是,怎麼去抗呢?”她抬起頭,掠了掠頭髮,眼裏閃爍着熱烈的光焰——那光焰像團火,又像星光似的淒涼、悲傷。

鴻遠的一雙劍眉稍稍聳動了一下,內心似乎也湧起了和柳明同樣的憂思。他也低頭沉默了。

“國民黨不抗,也不發動廣大民眾起來抗;可是,還有中國共產黨——共產黨是堅決抗的。青年人投身抗疆場,把青獻給偉大的民族解放事業,已經成了當前唯一的出路。至於怎麼抗法…不知你是想留在北平,還是…”曹鴻遠沒有往下説,微微一笑打住了話頭。

“我很想參加抗,可是…”她的眼前立刻跳出了俊秀的白士吾,也跳出了沉默的爹爹和多嘴的媽媽。驀地眼睛濕了,怕生人笑話,她急忙扭轉頭去。一會兒回過頭來,用悲慼的低聲説“曹先生,我原來的理想是找個安靜的地方繼續求學深造。現在,我的希望似乎要破滅了,可是,我仍希望在醫學上為國家效力。最好還是求學。”

“你的理想是可以理解的。不過目前抗戰事業也十分需要醫生。柳小姐,聽説你很用功,醫術已經不錯。希望你把這份力量現在就獻給危亡的祖國。”

“您的話給了我很大的鼓勵。謝謝您。以後,您不要叫我懶〗銙了,就叫我懶×鴴好吧?”

“好,從現在起,我就叫你小柳。”鴻遠説話乾脆、利“小柳,看,説了半天話,連杯水都沒給你喝,真對不起。”柳明站起身來,向鴻遠微微點頭:“曹先生,沒有幫您買成藥,是我對不起您。”柳明説到這兒,頓了一下,望着鴻遠的臉“曹先生,您是不是身體不大好?有病吧?您應當瞧一瞧…”鴻遠搖頭一笑:“看,咱們有點兒不平等了。你叫我不要稱呼你懶〗銙,可是,你一口一個懴壬鷴,而且懩⒛鷴的,這麼客氣。是不是我也得改口——”柳明笑笑,出可愛的小酒窩:“我改口——稱你懤喜軖好麼?老曹,我看你的面不好,要不要我幫你檢查一下?”

“不用。我身體很好。謝謝。”

“那我走了。有事情還到這個地方找你可以麼?”

“暫時可以。小柳,現在我必須送你回家。冀察政務委員會名存實亡了,本人雖然還沒有進城,可是,國民黨的官員警察,逃的逃,躲的躲,這座北平城,已無人負責治安。夜晚,你一個女孩子走在街上是不方便的。”柳明確實有些膽怯。不過又要麻煩這位新朋友送她,有些不好意思。

“曹先生——不,老曹,又得麻煩你了。我知道你很忙…你肯送送我,那太好了。”

“用不着客氣。我只是有點兒怕又遇見那位白先生——他如果又在你家門前表演那出滑稽戲,你一定不要惱他!這個條件可以答應嗎?”柳明一陣不安,一陣羞愧。這個人多麼、細心,她忘掉了的事情,他還記住。柳明默默地咬着嘴,瞟了鴻遠一眼:“咱們就走好麼?小白決不敢再那樣無禮。老曹,請多原諒…”柳明低下頭,微微嘆了口氣。

曹鴻遠鎖上屋門,和柳明一同走在昏黑暗淡的衚衕裏。他們誰也沒有説話,兩個人的心都被當前嚴重的形勢苦惱着;都到大好河山即將變而引起深深的憂慮與悲傷。

街上冷清,行人稀少。只有槍炮聲偶爾遠遠地傳來,使這座行將淪亡的城市更顯淒涼。

“我們也在上《最後的一課》。老曹,你有這種覺麼?”半小時後,走到柳明的家門外了,她停住腳步,忽然抬起頭來,哀愁的大眼睛直直地盯在曹鴻遠的臉上。

鴻遠輕輕握了一下柳明的手,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説,轉身向來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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