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盛滿回憶的角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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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上課了，一年十二班齁？啊是不會趕快排好隊膩？」

  來不及讓那種微妙的覺繼續發展，帶着墨鏡、壯壯的阿伯出現在我們面前，着一口濃重的台語口音，揹着手，慢悠悠地晃過來。

  「我是你們這學期的體育老師白正昌，沒意外的話也是下學期的啦，所以你們都給我乖一點啊！大家互相尊重一下啦齁，我很好相處的！」

  我加入隊伍之中，眼角餘光瞥見何思靜對洪怡琳扮了個鬼臉，似乎對這位老師不是太滿意，害得我差點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嗯，是猛男沒錯啊，雖然年紀大了點。

  「排好了齁，等一下先帶你們做暖身，啊以後暖身就給體育股長帶，體育股長哪一個？叫什麼名字？林聖涵？好，林聖涵同學，等一下記得好好學起來，下一次體育課就是你要在前面帶，知道了嗎？」林聖涵早就收起剛才嬉鬧的模樣，乖乖地點頭，體育老師笑了下，繼續説：「那現在兩個人一組，等一下要教你們跳健康，第一次段考之後有比賽，認真一點蛤！不要讓老師太丟臉。」

  聽到要分組，我的心裏立刻升起不祥的預……果然老師話剛説完，所有同學立刻像是約好似地，快速地找好自己的搭檔，轉眼間，只剩下兩個落單的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我扯了下嘴角，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

  為什麼一點都不意外呢？

  「都分好組了齁？鶴，安捏可以開始了。」

  我跟對方尷尬地互看幾秒，很認命地走到一塊兒，跟着老師的動作轉脖子、轉手腕、拉筋，説真的，我原本對於跟誰一組，都沒有什麼太大的覺，只是暖身做着做着，時不時就有同學偷偷瞥過來，説不清楚是嘲笑還是幸災樂禍，那種眼神讓我越來越不舒服。

  「……那個，同學，不好意思。」

  微弱的嗓音響起，轉過頭，正好看見身旁的同伴一臉抱歉的模樣，我訝異地挑起眉，有些不解地問道：「什麼事情？」

  「就是，那個，很不好意思啊，跟我一組……」

  她結結巴巴地説，怯生生、很可憐的樣子，長得好看的人擺出這種表情本超級犯規，像是路邊求人家帶走的小狗狗，我皺了下鼻子。

  「沒有關係，又不是自願的。」想了想，這樣講好像也不太對，我補充道：「呃，我是説，我真的不介意。」

  「真的？」

  「真的，」我嘆口氣，抵擋不住她的眼神，忍不住多嘴道：「而且，你也不需要為了這種事情道歉，你又沒做錯什麼，這樣只會讓人家覺得你好欺負。」

  她有些緊張地咬了下嘴，沒有正面回應我，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暖身結束、老師宣佈要開始教健康動作了，她才再度開口。

  「……那個，我叫邱語寧。」

  「林祐嵐。」我回道。

  她彎起眼睛，對着我笑了。

  因為換名字這種小事情，就能打從心底到開心，這樣樸素而卑微的滿足，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從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相同的脆弱，相同的渴望……之前沒有勇氣出聲幫她的愧疚，在那一瞬間，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我撇開眼睛，裝做專注地看老師分解每一個動作，不敢繼續和她對視。

  回想起來，從前在紐約，即使是許多觀念已經逐漸矯正的這個時代，偶爾還是會因為自己黃皮膚的長相、不夠正統的英文、不擅際的個，而承受過一些惡意的嘲笑，然而嚐過那種滋味的我，現在又在做什麼呢？

  怎麼可能不曉得怎麼做才是正確的？找了這麼多藉口，不就是自私嗎？不就是懦弱嗎？努力想融入人羣，忘記自己的原則，害怕受到傷害，便先出手傷害別人。

  我到很慚愧。慚愧得無以復加。

  「祐嵐？」白皙的小手在我眼前揮了兩下，「老師剛剛説可以休息一下，你有帶水來嗎？是不是中暑了啊？」

  邱語寧觀察着我，滿臉擔心，大概是我的臉不太好看，有點嚇人，我勉強笑了下，撥開自我厭惡的情緒，跟着她走到樹蔭底下，拿起自己的水瓶。

  「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真的嗎？要不要去保健室看看？我幫你去跟老師説。」

  「不用啦，我真的沒事。」

  我趕緊阻止她。她又仔細地打量我好一會兒，才稍微被我説服。

  「好吧，沒事就好。」

  她慢慢喝了兩口水；大熱天的，每個人都不免有些狼狽，可是邱語寧，明明臉上也都是汗，幾綹髮絲凌亂地貼在臉頰邊，還是可以維持一樣的優雅氣質，汗珠在她臉上都格外晶瑩剔透的覺，讓我剋制不住地一直偷瞄她……呃，真糟糕，好像有點變態。

  正想趕快移開視線，下一秒，她從口袋裏掏出折得整整齊齊的手帕，輕輕擦去臉上的汗水。

  「欸？你用手帕？」我半是意外，半是好奇地口問道。

  「……喔，嗯，對呀。」

  她似乎僵硬了下，才小小聲地回答我；這個反應勾起昨天那些玩笑的印象，我聳聳肩，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

  「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啦，我只是好奇而已，現在大家不是都用面紙嗎？」

  「從小習慣了，」她鬆了口氣，朝我笑道：「用手帕也很好呀，我還可以選我喜歡的顏跟花紋，你看，這上面還有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兔子耶！」

  「可是……」我斟酌着用詞，婉轉地表示，「有些習慣，會讓人家覺得你有點怪？這樣子也沒關係嗎？」

  「怎麼説呢……可能，因為我不覺得那些習慣是不好的？」她偏頭看着我，手指一下一下，無意識地摸着手帕上拿着懷錶的兔子，淡淡地説：「而且，他們只是找個理由討厭我而已啦，不管我怎麼改變，他們還是不會喜歡我，那還不如照着我自己的方式，過我的生活，幹嘛為了討好他們，讓自己更不開心？」

  「……説得也是。」

  我眨了眨眼睛，從她平靜的話語底下聽出她的豁達與驕傲，只是仍然驚訝於她居然想得這麼透徹，這麼成。

  「好了同學，集合了……不用該啦，最後再跳一次時間就差不多了。」

  哀嚎聲立刻此起彼落，我和邱語寧苦笑地對視一眼，放下水壺，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回艷陽底下，好不容易稍微風乾的衣服又開始汗濕。

  「我想念冷氣房了。」她小聲朝我抱怨。

  「我也是。」

  「不過還好，就快要下課了，加油加油！」

  她吐出一口氣，很快就振奮起來，跟着節奏彎，邊鼓勵地説；我乾笑兩聲，心裏忍不住想，某方面而言，她也真是個正向樂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