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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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從那以後,小弟就很怕男的。很怕。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兩位姐姐在身邊,他就驚惶得不能入睡。即便睡着了也會突然搐着驚起。這些情況,父親都是知道的。他知道只要有兩位姐姐在,小弟就安心。也安全。老人家堅持認為,因為是他的兒子(或孫子),即便無奈去了上海,最終還是會有出息的。重病中的他,正等着她們給他帶回兒子(或孫子)的好消息,來證實自己始終如一的信念。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她兩向老人家如實稟報小弟的現狀,那不等於在催索他的老命?

她們當然不能這樣做。她們當然要報喜不報憂。她兩甚至派一個回去,當面繪聲繪“言好事”為什麼不兩個一起回來?就因為要留一個在上海照顧學戲學得老忙老開心的小弟。儂曉得(口伐),教唱戲的那班老師,老看得起小弟的耶!他在他那些師兄弟師姐妹當中,老吃得開的耶!現在他一個月賺不少鈔票。還可以供我和阿姐吃住吶!老人家果然很高興,即刻間氣便有好轉,忙説,那好。那好。你和你姐姐就留在上海,繼續照顧你們的弟弟。我這裏有章媽(她兩臨走前替老人僱的一個老媽子),你們儘可以放心。

話,説説是容易的。但在上海真要解決兩個人的吃住問題,又談何容易。事到如今,她們已沒有退路。她們也不甘心“退”她們尤其不能扔下小弟一個人在上海這樣的“陰陽界”上。她們要留在他身邊,即便他不允許她們靠近,她們也要遠遠地看着他。也許到哪一天,他就回心轉意了也説不定。她們堅信,小弟是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可…她們自己怎麼個活下去?還是要回答這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兩個還不滿二十歲的女孩。當然也好活,比如走進前面説過的那種“照相館”被領進“第二攝影室”在目測面試合格後,通過一道很簡單的“身體檢查”第一次只要納一點數額不大的保證金,那位年輕的女老闆轉過身去,打開她身後牆上一隻扁長的木匣子。木匣子裏一排排的小鐵釘上,分別掛着許多把房門鑰匙。如果她取下一把來給你(某一個小客棧的某一個小包房)。就説明,她接受你這個在上海沒有自己住處的女孩了。當然你還得在一份合約上籤個名畫個押按個手印,辦個簡單的認同手續。那天她兩的確也走了進去。離開六瀆鎮時,她兩身上還是帶了一點錢的。還能供她兩住最蹩腳的旅社、吃最簡單的飯食,花個十幾天。她兩想找個公司或學校,做雜務(很奇怪,她兩從沒想到過去做廠。或幫傭。)她們隱隱約約地記得,報名進公司,是一定要什麼“兩張一寸正面免冠相片”但她們卻被領進了“第二攝影室”女老闆是文雅的,但説出來的話卻讓她們心驚跳。幾分鐘後,她們便無法自控地大喊大叫起來,渾身打戰,衝出了這“攝影室”她們跑到馬路上。她們怕後邊有人追。後邊的確有人追,而且還是那個女老闆。她們慌不擇路,被一輛黑殼子的福特汽車颳倒,把車主嚇得臉疾白,下車剛要去攙扶起她兩時,她兩卻又跳起來,慌慌地跑去。她們以為這車主和那個女老闆是一夥的,是等在照相館門口,來截她兩的。跑出一條馬路襠去,她們再一次被一輛黃魚車撞倒。並在黃魚車車主驚嚇的辱罵聲中,再次翻身跳起,並第三次被一輛老式的腳踏車撞倒。這時她兩離那家照相館已經有兩三條馬路襠那麼遠了。女老闆不見了。黑殼子車也不見了。她們才定下心來,相互攙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個過街樓底下,相互幫着整理了一下衣飾頭髮,這才發現放錢的手包不見了。這才想起剛才跟女老闆談話時,手包是放在那張漂亮的寫字枱上的。倉皇外逃時,沒顧得上拿手包。丟了手包,今天晚上真的要睡馬路了。兩人正在反覆遲疑躊躇要不要回那照相館去討回手包時,那輛黑殼子福特車疾速開過來,嘎地一聲停在了過街樓門口。又寬又長的老福特擋住了那又窄又小的過街樓出口。她們只有往裏跑。但裏頭偏偏是條沒有出口的死堂。而且只有短短的十來米長。也許是什麼無線電研究所,也許是什麼南音社,也許還有一幢主人常年外出不歸的舊別墅,陽台上的落地鋼窗鋼門都已生鏽。總之,所有的大門都緊閉着。研究所裏有狗的吹叫。南音社裏有二胡在吱嘎。但不等她兩拼命敲門叫救命,福特車的車主已疾步走近了她兩。她們一回頭,卻惶恐地看到他手裏拎着她們的那隻手包。

車主就是譚雪儔。女老闆追出來是要還她兩手包的。見她兩跑遠,四下裏一蜇摸,只有請求譚雪儔驅車辦這件“善事”譚雪儔先是猶豫了一下,再笑道,你不怕我黑吃了儂這隻包?女老闆説,包裏一塌刮子(一共)就這麼百把十來元錢,我想儂這樣的人大概還不至於下作到這個地步。其實,要只為了這百把元錢,我自己也不會窮兇極惡追出來,更不會開口求儂幫這個忙。倒是有一封信,我看還是有點要緊關係的。女老闆為了説服眼前這位她並不認識的“中年車主”撥拉撥拉小包裏那些只屬於女孩子們專用的東西,從中掏出那封信。信口是封着的。信封上寫有收信人姓名:“大美晚報顧仕良先生”這家《大美晚報》和這位顧仕良先生,當時在上海都相當有名。許家兩姐妹動身來上海,父親(或祖父)自然也是不放心,想到自己過去在上海新聞界還有一些朋友,便寫了這封信讓她兩帶着,一旦有什麼萬難之處,還可上門去尋求一點救助。但姐妹兩偏偏沒去。一方面是不想四處張揚自己親弟弟的落魄,還想給自己老許家留一點面子;另一方面,她們覺得自己好像也還沒落入那種萬難無告之境,暫時還用不着拿它去做敲門磚,哀求他人。於是信就一直還在手包裏收存着。她們當然想不到,今天會遭遇譚雪儔,也想不到這個《大美晚報》的顧仕良,居然也是譚雪儔眾多人中的一位。更想不到的是,這幾天譚雪儔正為了要不要找、怎麼去找一對姐妹來作“妾”大傷着腦筋。

那段子,譚家門裏幾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天天找他談。而且拉着經易門一起來談。談的自然是譚家男人“五十二歲劫難”這檔事。譚雪儔是相信這種説法的。他像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對那些玄學一類的東西,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防患於未然,總要比亡羊補牢好。正因為如此,便越發讓這幾位身健齒靈頭腦子依然相當活絡的老女人談得心煩意亂。

“你們講怎麼辦?一切養身的方法,我統統都用上了。一切在我這個年紀、在我這個身體狀況下能吃的應吃的補藥,我也統統正在吃。我已經把我每天處理賬務的時間縮短到四個鐘頭了。我還能怎麼辦?我總不能把譚家所有的事體統統都推給易門一個人去做。各位前輩要有高招,請直截了當講出來。指點津。”幾位老太太沉了一會兒,卻説道:“儂不要急。我伲都是為了譚家…”

“是啊是啊。都是為了譚家。”譚雪儔長嘆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今朝跟儂談這樁事體,我伲事先是跟秀官商量過的。秀官老懂事體的。她講只要對譚家對儂雪儔有好處,她都不計較。”老人們突然提到自己的正房筱秀官,使譚雪儔警覺起來。什麼事,竟然跟秀官有瓜葛?過了一會兒,他全然明白了。原來,早在譚老老先生手上,曾找過當時一個最好的算命先生來攘解五十二歲這劫難。這個算命先生把當時能找到的譚家所有男人的生辰八字,統統找來算過;又到幾處譚家的老宅看過風水,最後的結論是,譚家門內陽氣太旺。衝煞天罡。求解打一卦,所得為一陽五陰之“復”卦。卦象同樣在兆示,應以多多的“陰水”濟抑過強的“陽金”而且是應以五比一的比例進行“配伍”《周易參同契》上對這一陽五陰的復卦,説得非常清楚:“朔旦為復,陽氣始通,出入無疾。立表微剛。黃鐘建子。兆乃滋彰。播施柔暖。黎蒸得常。”前程是非常美好的。黎蒸得常啊。是以,老老先生和老先生分別都娶了五房室。但他們為什麼仍沒有能避開了“五十二歲”這一劫難?老太太們進一步會診的結果是,五陰還得加強。加強的趨向不是突破“復卦”所指示的“五陰”而是在五陰內想點辦法。研究下來,她們中的某一位突然想到應娶一對“姐妹花”所謂“姐妹連心,二陰勝似三陰”啊。立即獲得一致附議,並決定馬上加以實施。

譚雪儔本人對女原就不是那麼興趣。在娶了秀官之後,勉強了又勉強,才再娶了那位二姨太。今天居然還要他連着娶兩個,而且還得是一對姐妹。不僅叫他哭笑不得,而且也讓他覺得荒謬之至。無聊之至。表面上他當然不能公然惹得這些“媽媽”和“阿婆”們不高興。但背後跟經易門議論這件事,就少不了許多的怨恨。還是經易門勸他,小不忍則大亂。小不謀則大殘。老人們畢竟還是為了譚家、為了儂着想。儂就讓了這一步吧。

“等娶進門來,就隨便儂了嘛。儂要願意理睬這兩位新人,就去理睬理睬。不願意,誰還能強迫儂進她們的房間?而且,娶一對姐妹花,恐怕也是一樁蠻有意思的事喔!我想,慢慢叫(過些時)儂大概會興趣的。”説着,經易門還神秘兮兮地一笑。

“可哪裏去找這麼一對姐妹,願意一道嫁到儂譚家門裏來做小?!”譚雪儔還是皺起眉頭,擔憂。卻沒料想,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得來卻真的全不費工夫。

跟許家兩姐妹説合此事的重任,自然落在了經易門頭上。

“詭計多端”的他先讓他夫人趙憶萱出面,把這兩姐妹領到自己家安頓下。讓平和樸實的憶萱來做“幫兇”這一點恰恰是全盤成功的關鍵一招。憶萱是真正為她兩的今後着急。而恰是她的這點真誠完全打消了這一對小姐妹所有的和應有的戒備。經易門自己還不時地帶她們去“參觀”譚家花園。接近譚雪儔本人和老太太們。在種種的演習中,讓她們悉譚家,以譚家花園裏的富足。舒適、親近和磊磊大方,漸漸消減她們自尊心中對做小的“卑視和恐懼”最後的談話,當然是經易門親自去做的。

“譚先生喜歡你們,想留你們下來做譚家人。他怕這種提議會讓你們覺得是一種傷害,所以讓我先來探問一下。你們不必馬上作答覆。等你們覺得可以答覆了,再答覆。如果兩位覺得這是一種傷害,譚先生讓我在這裏向兩位預表謙意。他絕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種喜歡。摯愛。兩位要是真的不願留在譚家,譚先生表示可以在你們所看中的任何一家譚家企業裏為你們安排一個職位。當然,究竟是留在譚家當夫人,還是到譚家的某一個廠家店鋪去做工人,這裏,我想不用我講,你們自己也能分辨得出是有天壤之別的。走出這一步,或者是天上,或者是地下…我等候兩位的最後決定。”兩姐妹整整失眠了一個晚上,依然無所適從。如果不是在譚家經家住了這麼一段子,看到了這麼一種為她們從未見過的富貴雍容,她們一定會斷然拒絕。如果她們一進譚家門就看到了外界傳説的“小老婆”受鄙視冷漠,那她0]也一定會斷然拒絕。但這一切都沒發生。

“小老婆”漸漸變成了一個只在象的理的層面上存在的貶義詞。而具體地在衝擊她們的,卻只是一種她們從未經歷過的生存享受(這和周存伯初進將之楚樓所得到的覺幾乎是一樣的)。是久久為她們嚮往的那種從容。雍容。

“無憂無愁”

“自在自得”

最後幫她們下決心的,還是趙憶萱。她走進兩姐妹的房間,看着她們“一夜憔伸”的模樣,憐愛地一手摟着一個,説:“別為難了。留下吧。不管出什麼事,有我有經先生吶。”就是這一句話,定了她兩的終生。

當然,她兩還是“頑抗”了一下。因為她們怎麼也不能接受這種場面,姐妹兩同時“伺候”一個男人。於是提出,只嫁一個。留一個只做“伴娘”這提議被很委婉、但卻也是很堅決地否定了。並立即被告知,所有的老太太都發了話,要麼全留,要麼全不留。在享受了這一切後,到這時再談全不留,她們本人似乎也產生了極大的動搖。也許正是看出了她們的這種“軟弱”和“動搖”經易門才假借“老太太們”的嘴,發出了“要麼…要麼…”式的最後通牒。兩天後,看她們還在猶豫,經易門毫不客氣地對她兩説,二位不必為難了,譚先生已經讓恆達紗廠的經理為你們騰兩個擋車工的位置出來,包括在小姐妹宿舍裏再騰兩隻牀位。明朝一早搬過去也可以。空氣似乎一下凍結了。姐姐同蘭站起來想説,搬就搬!但妹妹同梅卻忙上前攔住了姐姐,對經總管説,讓我伲再想一想,明朝一早一定給儂最後的迴音。

這一夜,最後的方案仍是趙憶萱幫着制定的:兩姐妹一道嫁,但真正跟譚雪儔同牀做夫的只是一個。並要譚先生嚴格保證另一個不受任何“玷污”

“侵犯”還有一點也必須談妥,那就是在兩三年內不向外宣佈“姐妹同嫁”這件事。這樣的消息傳到六瀆鎮,也會要了父親(或祖父)的老命。

“喂喂喂。儂這算啥名堂,出這種餿點子?!”經易門瞪大了眼睛問。

“你們也要替小姐妹兩想想。她們也是好人家出身。也要面子。等鄉下的老人走了,等她們自己心境平靜下來,也過習慣了,到那時候再講嘛。反正人總歸在儂譚家門裏!”憶萱解釋道。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還是先擺平老太太那頭頂重要。”譚雪儔倒一口答應了。他心裏想的只是老太太和老老太太。

至於,到底誰真嫁、真跟譚先生同牀做夫,由姐妹兩自己去商定。她兩商量的結果是,妹妹真嫁。

“還是儂去做真的…”妹妹紅起臉推讓了一下。心卻在卜卜地亂跳。

“儂做真的。”姐姐蒼白了臉,緩緩地説道。她説得堅決。

“阿姐…”妹妹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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