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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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那病人叹着气,衰弱的问着:“娘,你怎么了?”妇人懊恼的从水里爬起“见了鬼!”她不即捡钱,把手在身上擦着,伸到一堆破絮里去摸病人的额部,走过水缸边去舀水,但又记起病人喝冷水不好,就说:“四容,你莫喝冷水,等一等我烧水喝。”病人似乎不甚清醒,只含含糊糊说一些旁的话。

妇人于是蹲到边水里,摸那打散了的一封铜子,摸了半天,居然完全得到了。又数了两回,才用一块破布包好了,放到病人的头席垫下,重新用那双的手去抚摸病人的头额。

“娘,口干得很,你舀点冷水给我喝喝吧,我心上发烧!”妇人一句话不说,拿了一个罐子走出去了,到另外一个正在烧水的人家,讨了些温水,拿回来给病人。病人得到水,即刻就全喝了。把水喝过一会后,病人清醒了许多,就问这时已到了什么时候,是不是要夜了。妇人傍在边,把头上的报纸取下来,好好的折成一方,下去,没有什么话说。她正在打量着一件事情,就是刚才到当铺得的那五钱,是应当拿去买药,还是留下来买米?她心中计算到一切,钱只那么一点点,应做的事却太多了,因此不能决定应做什么。

那病人把水喝过以后,想坐起来,妇人就扶了他起来,不许他下,因为下这时已经全是水了。

妇人见孩子的痛苦样子,就问他:“四容,你说真话,好了一点没有?”

“好多了。娘你急什么?我们的命在天上,不在自己手上。”

“我看你今天烧得更厉害。”

“谁知道?”病人说着,想起先一时的梦,就柔弱的笑了。

“我先一会儿好象吃了很多桃子同梨,这几天什么地方会有桃子?”妇人说“你想吃桃子吗?”

“我想吃橘子。”

“这两天好象有橘子上市了。”

“我想到的很多,不是当真要吃的。我梦到很多我们买不起的东西!我梦里看到多少好东西呀!我看到大鱼,三尺长的大鱼,从笼里跳出来,这是什么兆头?——天知道,我莫非会要死了!”妇人听说要死了,心里有一点儿纷,却忙说:“鱼自然是有余有剩。…”这时那个门口,有一个过路的相妇人,拖着哑哑的声音向里面人发问:“刘娘,刘娘,怎么,你在家吗?孩子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谢谢你。我这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坐坐吗?”

“不坐喔,我家里也是水!今天你怎么不过花园?我在窑货铺碰到七叔,他问你,多久不见你了。他要你去,有事情要你做。”

“七叔孩子不好了吗?”

“你说是第几的?第二的好了,第四的第五的早埋了。”那病人听到外面的话,就问妇人:“娘,怎么,七叔孩子死了吗?”妇人赶快走到门外边去,向那个停顿在门口的女人摇手,要她不要再说。

不一会儿,这妇人就离了病人,过本地人大家都叫它作“白墙的花园”的监牢那边去,在监牢外一条街上,一家卖烟的小屋前,便遇着了专司这个监牢买物送饭各样杂琐事情的七叔。这是一个秃头红脸小身材的老年人,在监狱里作了十四年的小事,讨了一个疯瘫的,女人什么事都不能作,却睡在上为他生养了五个儿女。到了把第五个小孩,养到不必再吃时,妇人却似乎尽了那种天派给她做人的一分责任,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到这个世界上,就在一场小小的寒热症上死掉了。这秃头七叔,哭了一场,把妇人从上抬进棺木里,伴着白木棺材送出了郊外,因此白天就到牢里去为那些地狱中人跑腿,代为当当东西,买买物件,打听一下消息,传递一些信件,从那些事务上得到一点点钱。晚上就回来同五个孩子在一张大铺上睡觉,把最小的那一个放到自己最近的一边。白天出去做事时,命令大孩子管照小孩子。有时几个较大的孩子,为了看一件热闹事情争着跑出去了,把最小的一个丢到家里,无人照料,各处拉屎拉,哭一阵,无一个人理会,到后哭倦了,于是就随便倒在什么地方睡着了。

这秃头父亲因为挂念到几个幼小的孩子,常常白天回去看看,有时就抱了最小那一个到狱中去,站到栅栏边同那些犯人玩玩。这秃头同本街人皆称为刘娘的妇人,原有一点亲戚关系,所以妇人也有机会常常在牢狱走动走动,凡有犯人请托秃头做的事,秃头忙不过来时,就由妇人去作。照例如当点东西,或买买别的吃用物品,妇人因为到底是一个妇人,很耐烦的去讲价钱,很小心的去选择适当的货物,所以更能得到狱中的信任与喜悦。她还会补一点衣服,或者在一块布手巾上用麻线扣一朵花,或者在带上打很好的结子,就从这牢狱方面得到一种生活的凭藉,以及生存的意义。有时这些犯人中,有被判决开释出去了,或者被判决处了死刑,犯人的遗物,却常常留着话,把来送给秃头同妇人。没有留着话说,自然归看狱管班。但看狱管班,却仍然常常要妇人代为把好的拿去当铺换钱,坏一点的送给妇人作为报酬。

因为本地天花的免费,各家都有了病人,一个在学剃头的孩子四容,平时顽健如小马,成天随了他的师傅,肩挑竖有小小朱红旗竿的担子,到各处小地方去剃头,忽然也害了这脏玻这寡妇服侍到儿子,忙到过公医院去讨发表药,忙到过药王去求神,忙到一切事情,所以好一些子,不曾过花园那边去。

就是那么几天,多少人家的小孩子都给收拾了。

妇人见到了秃头七叔,就走过去喊“七叔”秃头望着妇人,看看妇人的神气,以为孩子死了。秃头说:“怎么,四容孩子丢了吗?”妇人说“没有。我听人说小五小四,…”秃头略略显出慌张:“你来,到我家坐坐,我同你说话。”秃头就烟馆门前摊子上的香火,燃了一纸烟,端整了一下头皮上那顶旧毡帽,匆匆的向前走后。妇人不好说什么话,心里也的,就跟着秃头走去。秃头一面走一面心里就想,死了两个还有三个,谁说不是那个母亲可怜小孩子活下受罪,父亲照料受折磨,才接回去两个?

妇人到秃头家里去,谈了一阵死的病的一切事情,把秃头嘱咐代向万盛去当的银镯钏同戒指,袖到身上后,就辞了秃头,过后街去。把事办妥后又到狱里去找秃头,给钱同当票,又为另一个犯人买了些东西,事情作完回家时,天已快夜了。那时四容已睡着了,就把所得脚步钱从摊子上买来的两个大橘子,给放在四容边,等候他醒来,看是不是好了一点。四容醒时同他妈说,后面水里,撬泥巴拦水的,有人发现了一个小尸首。不知是谁抛入河里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妇人说“管他是谁的,埋了就完了。”说了就告给四容“买得了两个橘子,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个橘子,却说“今天想吃点饼,不知吃不吃得。”妇人想,痘落了浆怎么不能吃,不能吃饼又吃什么?

过后听到门前有打小锣的过身,妇人赶忙从病人枕下取了些钱,走出去买当夜饭吃的切饼同烧薯。回来时,把一衣兜吃的东西都向上抛去,一面笑着一面扯脚下浸透了的两只鞋,预备爬到上吃夜饭。四容见到他娘发笑,不知为什么事,就问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谁。妇人说“不碰到谁。

我笑祖贵,白天挖沟水时,一面挖泥一面骂张师爷,这时两人在摊子边吃饼喝酒,又同张师爷争到会钞,可是两个人原来都是记帐。

““他们都能记帐!”

“他有钱时又不放赖,为什么不可以记帐?”

“祖贵病好了吗?”

“什么病会打倒他呢?谁也打不倒他,他躺到上六天,喝一点水,仍然好了。”

“他会法术。他那样子是会法术的神气。”

“哪里!他是一个强硬的人!人一强硬还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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