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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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白蕙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形势极为险恶的峻岩峭壁之上,下面是又黑又深的泥潭,背后茫茫一片黑暗,前方更是漆黑一团。背后的黑暗在步步紧,前方的黑暗却一步也不肯退却。她想离开,但是脚抬不动,似乎泥潭里有什么力量
住她,使得她身不由己地靠近它,并倾身往里看。她心中明明害怕极了,觉得这样非跌进泥潭去不可,但脚底下偏不能退后半分。就这样,她离那泥潭越来越近…终于一阵眩晕,她的身体离开了立足的峻岩,朝泥潭直栽下去。然而,并没有马上跌进潭中,她竟奇迹似的在夜空中飘飞起来。四周是空
的,身体毫无依傍,心也是空
的毫无着落,就这样在无边的黑暗中浮沉…
六月的泉一柄利剑,从三楼的小窗
进来,把这个小屋劈成了两半。吴清云斜靠在枕头上,凝视着沐浴在
光里的女儿,心里充
了温柔、甜
和安
。
“妈妈,你早醒了?”白蕙睁开双眼,轻唤一声。
“早上好,阿蕙,妈妈今天想让你干些活呢。”白蕙一骨碌起身道:“好啊,我有的是力气。妈妈你说,要干什么?”
“昨天倒是好婆提醒我,说这两天头好,该把冬天的衣服晒晒。一个霉雨季节下来,箱子里的衣服都
乎乎的。”
“好,我一会儿就搬出去晒。”白蕙边说边穿衣下。
早饭以后,清云指导白蕙打开衣柜和两个衣箱,把大衣、棉袄之类搬到晒台上,用竹竿穿好去晾晒。其中有几件是她年轻时穿过的,清云看着这些旧衣物,不
回忆起逝去的青
,神情有些呆呆的。过了一会儿,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等白蕙从晒台上回来,她就招呼女儿:“阿蕙,你把衣柜
屉里那个首饰匣子拿过来给我。”首饰匣子!白蕙一下呆住了。一时间,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响,既说不出话,也没有挪动脚步。
“阿蕙,你怎么了?”清云到异常,焦急地问。
白蕙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才脚步迟疑地走到衣柜前,拿出首饰匣子递给妈妈。然后仍背过身去拾掇衣物。
这是一个四周有着彩绘的木头盒子。由于年代久远,画面已不再鲜,大致上是些圣母、天使之类的图画。盒子正面的盖子上有一个金属小搭扣。
清云打开首饰匣,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匣子里本来就没有几件东西,却都是清云悉得不能再
悉的。可是,突然她略带惊慌地翻捡起来。
白蕙觉得到妈妈的慌
和
惑。她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妈妈还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反复翻找着。终于,她忍不住说道:“妈妈,你不必找了。那个领带夹子,已被我…送到当铺去了。”她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却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妈妈一眼。她准备承受妈妈的责备甚至呵斥。白蕙心里再清楚不过:妈妈病前虽然为了某些特殊开支,当银行那点儿利息不够用时,进过当铺,而且妈妈的一些首饰、
皮衣服,就是这样陆续离开这个家,再也没赎回来过。但妈妈从不让白蕙去那种地方。妈妈自己去当铺也是很怕见人的样子,甚至后来连对白蕙也瞒着。母女俩都觉得去当铺是一件羞
的事。这次白蕙竟然去了当铺,而且是不告而取。白蕙知道,妈妈是非生气不可的。当初她只想妈妈也许不会发现,谁知今天…
白蕙等待着妈妈的批评。但是清云却始终不出一声,屋子里静极了。白蕙忍不住转过身去,只见妈妈正在无声地泪,泪水象泉涌似地洒落下来。
白蕙扑过去一把抱住妈妈;“妈妈,你不要伤心。是我不好,我…你骂我吧…”清云也紧紧抱住女儿,女儿的泪珠洒在她身上。半晌,她让白蕙抬起头来,用手帕替她擦泪:“阿蕙,妈妈怎么会骂你。妈妈病了,让你撑持这个家,太难为你了。”上个星期,清云咳嗽时痰里又出现血丝。白蕙坚持请西医来看,又去配了很贵的进口西葯。那时白蕙手头已几乎一文不名。眼看母女俩连伙食费都没有着落,何况又该房租了。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白蕙只想决不能把大兴银行破产的实情告诉妈妈,因为这会送了妈妈的命。于是,她狠狠心悄悄拿出那个金领带夹去了当铺。她安
自己说,这是一个男用品,妈妈不会需要用的。过后她为自己的行为不知忏悔了多少遍,也不知
过几次泪。她打定主意;一旦找到工作,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赎回来。可是,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就被妈妈发现了。白蕙宁愿妈妈狠狠地责骂自己,然而妈妈竟好像完全理解她当时的矛盾、痛苦心情似的,不但未加责备,而且自谴自责,反过来安
白蕙,这就使她内心更如刀绞一般难受,她一把握住妈妈的手,哭得更凶了:“妈妈…”
“阿蕙,好孩子,别哭,”清云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妈不该把生活担子全在你身上。妈知道,银行那点利息只够我们吃饭。以后再不要到处给我请医生、买葯。我这是老
病,养养就好了…”白蕙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清云:“不,妈妈,你一定要坚持服葯。我…我去当铺,不是因为给你买葯,是为了…我自己…”
“不要硬想理由了,妈妈还不知道你,”清云双手捧着白蕙的脸,两人泪眼模糊地对望着:“你只会苦自己。你看你…身子越来越瘦;衣服也多久没添过一件…”突然,清云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脸涨得通红。白蕙顾不得再哭,忙倒水给妈妈喝,又轻捶妈妈的背。好半天,清云的咳嗽才止住。
白蕙拿起手帕先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帮妈妈把眼泪擦净。她扶着清云躺下去,一边说:“妈妈,你放心,我一定很快把那领带夹赎回来。”谁知清云说:“不,阿蕙,你马上去把领带夹赎回来。”马上?白蕙呆了。
“去,换上裙子,马上就去当铺,”清云边说边伸出干枯的手,解下了脖子上的金项练。
白蕙忙说:“妈,你一定要赎,过几天,等…”清云摇摇头:“不,银行的那点利息要用来做我们的生活费,而本钱是绝对不能动的。这点你千万记住。取了本,我们就没有生活来源了。”可怜的妈妈!她还以为自己在银行有一笔本金,还以为每月可去取息维持生活。那知这一切随着银行的破产,都已如丢入水中。白蕙有口难言,只有在心里泪。
清云慢慢地取下项练上的心坠子,又把项练放进首饰匣内,然后把
心坠子硬
到女儿手中,郑重地
代说;“这
心是纯金的,你拿到当铺去,换回那个领带夹。”白蕙再次辩说道:“妈妈,那又何必呢?这
心,你一直挂在身上的,那个领带夹,反正也用不上…”
“不,你不知道,”清云拉着白蕙的手,眼看泪水又要滚出来“那是我最心的,是一件珍贵的纪念品,它不戴在我身上,却藏在我的心里,我不能没有它。”
“纪念品?”白蕙审视着清云,一面喃喃自语,突然她高声问:“是谁留下的纪念品,是谁,妈妈?”见清云不答话,又追问;“是我爸爸,是吗?”吴清云默默地点点头,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
“哦,妈妈,原谅我,我实在不知道它在你心中的价值…”白蕙痛苦地叫起来。
“阿蕙,别难过,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去吧。”
“我马上去。”白蕙迅速从边站起。但清云又搂住了她,把放在枕边的首饰匣推给白蕙。
“阿蕙,首饰匣里有一副珠环和那项练,还有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妈妈都给你了,你自己去收好吧。”白蕙不肯接:“不,我不要。我又不戴首饰。妈妈你自己留着。”
“傻孩子,那珠环是妈妈象你这样年纪时用的,现在老了,用不着了。就是留着给你的嘛。那项练,没有了心坠子,我也不戴,你就收着玩吧。”白蕙只好接过首饰匣,忍着泪,默默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尽快把这个
心赎回来,再给妈妈戴上。”从当铺里出来,已是烈
当空。但灿烂的
光在白蕙眼中却显得
惨惨的。马路上依然车水马龙,人们依然
坑邙闹攘,但白蕙觉得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头脑里,只盘旋着一件事…
在她遇到第一个公用电话面前,她毅然拨了丁西平家的电话号码。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这是丁宅,请问你找谁?”
“我找丁西平先生。”
“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白蕙。丁先生说,你们家要聘一个家庭教师…。
“哦,我知道了。少爷说起过这件事,你就是白小姐?”
“是的。”
“我是管家陈妈。少爷今天早上已动身去杭州。他和太太说过白小姐的事,白小姐愿来这里教我们小姐吗?”
“是的。”
“那好,请稍等一会儿…”白蕙捏着话筒等着,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一会儿,那个声音又响了:“白小姐,我们太太说,请你明天下午四点来我们家,她要和你谈谈。地址是西摩路82号,你能来吗?”
“明天下午四点,我准时去。”白蕙说完,搁回话筒。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竟全是汗。
但她离开公用电话时,心情是平静的、坚定的。想到妈妈,她对明天与丁西平母亲的会面充希望和自信。她对自己说:“管他什么丁太太、丁少爷。我需要谋到这个职位!”回家的路上,白蕙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领带夹,仔细地、反复地观赏着。原来这是爸爸留下的,是自己有生以来所见到的第一件跟爸爸…这个未见过面的男人…有关的物品。领带夹在
光下闪烁着黄澄澄的光。它的形状犹如一朵长长的花,就象妈妈夹在《圣经》中当作书签的那种花:修长的花瓣,纤细的丝梗,
巧的花蒂。哦,它就是蝴蝶兰,妈妈所特别喜
的那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