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红色绿旗0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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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话。黑暗中两顶黯淡的白帽在闪动。又是一家人来找我——讲古代故事。

中国人中,只有这一支人能谙历史,代代不失传地记忆。我忙上去,问好,进屋,上炕前谦让。故事是相像的——官府来灭咱的教,咱们提起斧头,上。俺家先人,咳,老的领上三个儿子,和官军拼命。后来么?后来又来了一伙官兵,俺家又是老子儿子一搭上。败给啦,没吃的,一家十五口人死了六口。饿毁了。官兵捕了走的,去寻找时找不到。那城边大渠水里的人骨头多得很。官家正法个牌牌子么,找不上那牌牌子,只能找见一个人骨架子,跪下念个索勒(古兰经断章),上个坟就回来了。被抓的人给打肿了头;后来越狱跑回家,不敢说,只说是蚊子咬肿的。大城南门外,人正平地,见了些死囚牌子,都是哲合忍耶回民。没法可想。

背个大包想拣些骨殖回来。拣不上,哭着回了沙沟。回来进村,人们以为拣回了骨殖,哭着上来接,其实是空着袋子回来。唉,哲合忍耶么,前定的这么个口唤(命令)。

我送走来人,夜深了。夜夜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在召开忆苦会,还是农民们在办历史系。

什么是回族?

什么是哲合忍耶?

我望着深远的夜空,一连六年,我一直在这样问。荒山无语。这贫困得几近绝境的黄土高原腹心小村,仿佛要迫我自己解答。

我只能受;这是一个全新的地域。

第02章圣域这里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风景凄厉,民硬悍。除开神秘主义(即苏菲主义)外,没有什么力量能适合于这里。

风土是不可思议的——我只能用散文或诗对它抒发一时的联想;我彻不了它。知识人对它的无能力,是这种宗教的黄土高原一直不为人了解的原因。

它不可理解,你只能崇拜它——无水区窖雪度夏;但是却村长三里,骡牛成群,千人大村彼此毗连,他(它)们喝什么?——文盲区识字人很少;以前因为一种远见和狭隘,这里回民不主张儿童读方块字,但他们却二百年历史。你知道乾隆年、嘉庆年、同治年或者是民国二十八年的历史事件么?

这里充了神秘的传说。人在这里非常容易碰上奇异。有一个伊斯兰教术语——克拉麦提(奇迹),在这片天地里极其免费。不信么?当你真的眼睁睁地看见了,当奇迹因你私藏心底的原因真地降临在你身上时,你会只想崇敬,你会心畏惧。

我和马志文之间,就有过奇迹。

哲合忍耶的读者们人人都会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们都多少受过、遭遇过奇迹。

于这片男人的荒野之中,你的世界观会潜移默化。

东半个甘肃。南北全部宁夏——银大川和西海固山地。青海一角和天山两麓的大半新疆绿洲——这世界会惑住一个孤独生命,会征服旧知识,会打垮轻狂,使人只能崇拜它。

统治中国的孔孟之道,在这里最薄弱。旧中国的主人——大地主阶级在这里数量质量皆差。很少有那种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文化家庭,也很少有儒将宰相名人大师降临。在正统士大夫文化落后的环境里,土著的俗文化很难制和归化宗教的神,特别是神秘主义神。

回民像汉人一样,无望地在这片穷山恶土中送生涯。一般来说,他们没有必要羡慕那些可能比他们活得更卑的邻人。半饥饿的状态使伊斯兰教食规定显得更圣洁。他人的几近摧残人道的抑和肮脏的卫生状况,使实行割礼的男和遮羞蔽体的女获得某种神秘的足。无水乡村窖雪度夏,而坚持宗教沐浴的回民却家家以水的清洁为首要大事;那些盛一瓢泥汤脏水下锅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着那么干净的水洗澡。最重要的是劳碌之余,当教外人除了上炕吹灯一觉昏睡之外,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事情时,清真寺里悠扬有致的念诵在黑夜里传扬。世界不仅止于此,做人尚有更美好的希望,——这种现象,就在荒凉得着石脉、几千里滚滚无边的一望焦黄中,不可思议地成了现实,成了主宰。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无论谁,只要他尚未泯灭最后一丝,他就会在自己的生涯中遭遇神秘。由于这片土地从本上说是不适于生存的,被迫在这里生存的人就只有依靠另一种逻辑。加上血统的传递,由于血这种人体中最难了解的部分的作用,回民渐渐养成了独有的一种认识习惯。

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灾变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几千里毫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去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思维。穆斯林们在一代代繁衍生息中,用苏菲主义的新鲜逻辑平衡了自己痛苦的心。

官的具体知觉磨钝了,八股文般起承转合的推理消失了,人云亦云的规矩方圆被怀疑,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苏菲各教派的信徒们只相信神秘,只相信自己的想象力和直觉,只相信异变、怪诞、超常事物,只相信俗世芸芸众生不相信的灵,只相信克拉麦提奇迹。

尤其是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种荒野山间走着,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觉所笼罩,一丝异常的灵渐渐出现。理解这片风土,特别是承认陇山周边风土的神秘气氛,对于理解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教派很重要。甚至应当认为:正因为这里已经丧失了俗世经济文化的起码生机,所以慈悯的造物主才把彼世的神优先降于此地。

由于追求神圣的人总是努力追求神圣的环境,同在大西北,甚至同属回族,哲合忍耶及诸苏菲派与别人的见解就大不相同。怀着宗教情、特别是怀着强烈的殉教情与渴望奇迹的哲合忍耶常常不为人理解。然而没有哲合忍耶式的体验,大西北就是一片丑恶难看的弃土。这种命题具有普遍意义:缺乏宗教式的素质情的人,他们的世界只是失去圣洁的物的堆积而已。

对于俗界的或称世俗的中国人来说,空间是均匀的,仅有乡土之别,人也如此。居于其中的他们,在情上是一种中人。

而对于圣界的或称宗教的中国人,尤其是哲合忍耶这个回族集团的人来说,空间并不均匀。这黄土大海里,地点大不相同。有些最是贫得惊人荒得稀罕的山沟坡坎,据哲合忍耶看来那是真境花园。

所以,生活又能够容忍了——因为至少在这里有相互知知底的多斯达尼(哲合忍耶民众),有辈辈相传的烈士传说,有领导大家而且时刻准备殉命的穆勒什德(导师、圣徒、领袖),最重要的是有安息着数不清的烈士遗骨的拱北坟园。信仰追求是安身立命的一项最重要的保障,宗教和生活在这里水难分。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生活的环境。也许你去一次走马看花,会觉得那环境并不太贫苦;也许你小住几天又觉得那里不能生存——其实你应当做的,只是倾听;带着一份尊重,在那片风土中等候启示。

哲合忍耶在自己居住的一切地区,都实行了这种主观神的“场所净化”他们已经从俗世被赶进了陇山周边这种荒凉得不忍目睹的绝境,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人世的绝境营造了神的净土,井在这信任的土地上生息。他们热自己的土地,就像提炼了中国人热自己祖国的情一样。

不同的仅仅是:中国人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而哲合忍耶却时刻处于被迫害被侮辱的境遇之中,因而也时刻准备着反抗与殉命。

他们热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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