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金风玉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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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时，夜已经很深了，知道他要来，所以柴门也并未紧闭。

我在里头坐着，只对着烛火慢慢补一件秋衣。听得外头的门“吱呀”轻微一声，晓得是他来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头开了门，听得她笑语清脆，“王爷来了。”果然是他踏着月而来。束发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水，莹莹发亮，连袖口和袍角也沾了不少，想是行走时在草叶上沾到的。因着被濡了的缘故，被风吹着也不卷起，倒也显得他身姿沉稳。

我自去取了块绢子，递到他手中，道:“自己擦一擦吧，万一染风寒就不好了。”他依言自己擦拭着，静静笑道:“对不住，在母妃处耽搁了些时候。这样晚了还叫你等着不能睡下。”我笑笑，道:“我一向就睡得晚，你是知道的。”他半是忧心半是慨，“睡眠还是这样浅么？上次的药吃了如何。”我又拿了块绢子，让他坐下，为他擦拭束发铜扣上的水，一壁擦一壁轻轻道:“那药很好，我吃了很少做梦了。只是我不早睡罢了。”说着笑道:“温太医的医术你是该相信的吧。”他点点头，“这个自然。”说着语带怜惜地看我，道:“无事就早早睡吧。”我轻轻抚摸着他束的整齐的头发，轻笑道:“今可算是无事么？”他收拾好了，我才仔细打量，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件银灰的刺绣薄罗长袍，只在袖口刺了两朵银白的四合如意的花纹，淡淡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这个样子，半分也看不出亲王气度，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公子。

我暗赞他细心，道:“阿晋说你装醉出来，赶得这样急，衣服却是半点破绽也没有，走在路上，谁晓得你是天潢贵胄、近宗亲王呢。”他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里不缺这样的普通衣衫，只是这银灰么…”我心下晓得，因我身在禅房中，素所穿的也就是银灰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选了这颜来配我。

身边浣碧低低笑了一声，指着木桌上一支长长的蜡烛，道:“小姐今特意选了这样长的蜡烛，好燃得久一些呢。奴婢本以为是因为小姐要从太妃处回来的晚，不想原是知道王爷要来的。”他带着笑影略略疑惑:“你知道我要来么？”我垂首含笑，只是凝望着他，“知道你许是不能来的，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念想，想着或许你能来。蜡烛么，左不过晚上要做针线或是抄经文的。”他也不说话，只递了一包葡萄到浣碧手中，道:“去洗洗吧。”浣碧应声去了。

他方在我耳边悄悄道:“你想着想着，就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就来了。是不是？”烛火的红光中，他的容翩然如玉，带着无限的喜神。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顶回他的话去。

他也不再说，只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母妃说你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过来给你。”我含笑望着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这样惦念我，真是让她费心了。”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还多呢。”说着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很高兴，是因为你去陪她说话的缘故了。”他看着我，言辞恳切，“多谢你。”我低头道:“这是什么话呢，还用言谢么？”他笑意更深，“母妃这样喜你，我真高兴。”我忽然想到一事，脸上骤然滚滚发烫，问道:“太妃特意把葡萄给你带来，是因为知道你离开安栖观会来我这里吧？”他笑道:“这个自然，否则我要去哪里？”我更是害羞，道:“这样怎么好意思呢，我以后都不敢去见太妃了。”他扳过我的身体，看牢我的眼睛，道:“母妃自然是希望我来看你，所以才把东西给我。我是母妃的儿子，她自然最晓得我的心思。”我含羞不过，“扑哧”笑了出来，伏在他怀里。

他轻声问我，“你困不困？”我仰头含笑看他，“要听实话么？”他一愣，道:“这个自然。”我摸着下巴，极力隐藏着笑意，调皮道:“方才瞌睡劲过去了，现在神可好的不得了呢。”他笑意愈浓，伸手牵我的手，道:“那我们去走走，好不好？”我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两人携手走了出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我也不晓得他究竟要带我走去哪里。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且行且走，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十分安乐平和。

他走路其实并不安分，间系了个小小的纱制的透明囊袋。山路安静幽长，偶尔有深蓝的闪着光的萤火虫飞过。他的手法极快，眼光又准，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两两飞着的萤火虫抓住，收进纱袋里。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个顽童似的。”他也不做声，只慢慢一路收集着。

山路蜿蜒而下，转眼已到了山脚河边。河水悠悠缓缓向东去，只微闻得水溅溅之声，风吹过河岸长草的簌簌之声，反而觉得更加宁静。

我微笑道:“你要听歌么？这个时候，阿奴可在睡觉呢，才不会来管你。”他笑着拉过我，指着阿奴间摆渡的船只道:“咱们渡河去吧。”我摆手道:“可疯魔了，半夜偏要渡河。”他道:“我来做船夫就是。”我见他兴致颇高，于是不假思索道:“好吧。”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我想起昔年在太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回首间，自己也是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

一时心情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来:“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这首歌是阿奴摆渡时常常哼唱的。

玄清听我唱歌，回转头来微笑道:“很少听你唱歌，原来你唱得这样好。”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天天听阿奴唱，再怎么笨也学会了。”他沉着微笑:“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说着只注目看我。

我心下清亮，“扑哧”笑出来，“你仿佛很喜这山歌么？”他道:“自然。比之诗词，山歌更直指人心，没有那样迂回。男女悦之心，也表达得更鲜亮直白。”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转，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他的背影颀长倒影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练，难道时常去太池中练习么？”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了足的惠贵嫔？”

“眉庄姐姐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庄，我心中总是牵念不已。

他安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我还瞧见了她。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太和人来往而已。”我想起他刚才话中对眉庄的称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贵嫔？”

“是”。他略略沉，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迁出畅安，别居衍庆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而衍庆是中几所形制较大的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也就是敬妃的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玄清继续道:“惠贵嫔拒绝了。”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他缓缓摇头，“都没有。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自请独居棠梨。”棠梨，我矍然惊动，那正是我从前的紫奥城中的居所。我心下立时明白，棠梨自我被拘、又被驱逐出廷之后，自然已成了众多嫔妃眼中的不祥之地，无人肯去居住，大约连玄凌也不愿意踏足半步了。

我被逐出后，奉旨带发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外，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与其我曾经所居住的殿他被别的嫔妃奉旨雀占鸠巢，身为我的挚友，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宁可是要自己去住的。

毕竟我入数载，棠梨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玄清也似乎十分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而是自请居住到被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我不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他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一人冷清居住了。”我内心惊动，原来他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是宁愿孤老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中郁郁终身，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出一点安的神情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情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中，至少没有命之忧，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母女情分很深。”我心上十分安，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护，我很放心。”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胧月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我点点头，心口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玄清已经说的很明白，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身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父皇…”

“很好。”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母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护你自己。”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着我的人。”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清的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里，会活得很好，身为母亲，你已经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