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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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赶场天,正逢冬里的好天气。从一大早起,浅蓝明净的天空中就飘浮着几朵白云,活像浩瀚的大海洋上泛起的雪白的花。暖融融的太光,挥洒在镜子山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上,叫人到舒适、温暖。在多雾多雨的贵州山区,这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子。

吃过早饭,站在二楼窗口旁,朝着进寨必经的那条路,杜见不知望了多少次。

说实在的,二十二年来,杜见从没有怀着这样焦灼的心情等待过一个人。过去的子,在她只是一串无忧无虑的回忆。一九六五年以前,她一直随着爸爸妈妈生活在部队上,不管是在爸爸担任沿海某地的海军政委时,还是爸爸在某军分区担任司令员时,她过的都是幸福安定的生活,一切都有妈妈为她想到,一切都不用她心。爸爸转到上海工作以后,她已是个高中学生,能自己料理生活了,也懂事了。在爸爸妈妈的良好教育之下,她是个朴素、直率、大胆、活泼的女孩子。"文化大革命"中,她很自然地由团干部变成了红卫兵组织负责人。随后便是上山下乡。她读书、做团的工作,带头上山下乡,在镜子山大队忘我地劳动,情的窗户从没对哪个小伙子开放过。白天忙碌了一整天,晚上睡在上,和人说着话就呼呼地睡着了。因此,她健壮、结实。她这个集体户有八个知青,四男四女,到山寨近两年的时间里,已有三个人在恋了,自己队上一对,另一个姑娘在被外队的知青追求着,时常和对象悄悄去赶场,游玩贵和遵义。杜见对他们是不理解的,刚下乡就恋,还要不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像杜见这样一个体态颀长、格明朗的姑娘,也曾被人追求过。同集体户里有一个男知青,长得还端正,个头也高,他是公司经理的儿子,以为自己和杜见相配,大着胆子,约杜见一道去河边散步。杜见老实不客气地回绝了他,还尖锐地给他点出来,希望他少来这一套,好好接受再教育。也许是这件事不胫而走地传开了吧,以后杜见再没遇到过类似的事件。她心里说,在队落户的子里谈恋,不太早了吗!

可是,自从和柯碧舟在防火望哨棚共值了一夜班之后,杜见不这样想了。而且,她也一反常规,没把她和柯碧舟值班的事,对任何人说。要在过去,什么事在她的肚里也藏不住,回到集体户,她总要对其他知青说。半年前在暗大队湖边寨集体户躲雨,碰到一个头发老长、衣服肮脏、在偷偷写小说的知青,她对大伙说了;一个多月以前,在双镇赶场,她见义勇为,打退了氓,救了这个知青的难,她也对人说了。可这次,她没说。岂止是没说啊,她心理上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

冬天里,集体户的知青,四个男生被县里到水库工地去了,两个姑娘头年没回上海,秋收结束,就请假回去了。另一个姑娘被鲢鱼湖公社借去当广播员,不常回来。整个集体户,楼上楼下两大间,外加搭出来的偏梢屋灶间,由杜见一个人看家。她的集体户在寨子正中间,隔一层板壁就是几户贫农社员的屋子。前后左右都是人家,很安全。不像湖边寨的集体户,离大路虽近,可离寨子却有百多步路。冬季的农活本来略少些,一下雨,女劳力简直没有事。

从防火望哨值夜以后,杜见队上的女社员没出过工。她一个人守着空寂的集体户,实在有些冷清、无聊。她喜热闹,喜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在她的想象中,山寨生活就该是轰轰烈烈,农业劳动总该是龙腾虎跃,像电影场面上的一样。但实际生活并不全是那副样子,像眼前冬闲的子,闲得叫人发闷。白天去社员家串串门,闲聊天,逗逗小孩子,洗衣服,补补,到了晚上,点着一盏油灯,看几页早已看过的书,吹熄了油灯,却睡不着觉。青的洪在她的体内泛滥。除了想爸爸妈妈,想过去的同学和眼前的生活,她的脑子里会自然而然想到柯碧舟,他的叫人害怕的外表,他的不同一般的个,他的细致深沉的体贴,他的忧郁的脸。开头,只要一想到他,杜见的脸就会臊得通红,自己对自己说,不去想他,这有多难为情啊!于是,她开始想别的人和事儿,想着想着,从别的人和事上,她会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甚至拿别人和他作比较。这样,她又很自然地想起他来,从头一次见面,想到一个星期前的分手,他远远地站在山巅上向她眺望的情景。她回味他的言语、神态、动作,揣摩他的心理、思想、和…和他对自己的情。好久好久,她怀着一种困惑的喜悦,一种忐忑不安的兴奋,一种有点恼意的柔情想到他,直到夜深人静,还不能入睡。有时候,她又惊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对他有意思?难道我在恋了…不,不,不!我对他了解得还那么少啊,他劳动中表现怎样?他怎样和一般同志相处?人们怎样对待他?他在学生时代是怎么一个人?还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家庭出身,对了,他说家庭出身不好,究竟怎么个不好法呢?得想法清楚。

不管杜见怎样仔细地琢磨、分析自己的情,不管她承认不承认,有一点是实在的,那就是她渴望着了解他、悉他。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孤独的星期里,她盼着他到镜子山大队来,盼着这六天快点过去。她无可奈何地私下承认,她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急躁情绪,她觉得这个星期过得实在太慢、太慢了!

赶场天终于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她一夜都失眠,辗转难寐,糊糊躺了一两个小时,忽又眼睛睁开,生怕天已经亮了。当天真的亮了时,她的瞌睡袭上来了,她安详地睡着,微厚的嘴轻抿着,嘴角出一丝甜的笑纹。

不知是树枝上雀儿的啼鸣惊醒了她呢,还是寨路上娃崽的呼叫把她吵醒了。她睁开眼,发觉天早已大亮,忙一骨碌起了。叠被清,清扫楼上楼下两大间房屋,煮早饭。等一切都停当,她急不可待地端坐在圆圆的镜子跟前,细心地梳理头发。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兴奋的脸,她的眼睛里充神和光辉,脸颊上布着两片红晕,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映衬着她的脸,漂亮而又健康。她细细审视着自己的眉目、鼻梁、嘴巴、面颊、下巴,不由得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蛋,滚烫滚烫的。心也在怦怦跳着。

她从来没有这么专心地梳过自己的头发,哪怕一小绺乌发没梳齐,她也要重新放开扎过。她扎的是两条短短的小辫。吃过早饭,她又换上一身素净整洁的衣,坐在桌旁看书等柯碧舟来。

书上的一行行字都像不认识她似的,她一再地读着那一页书,读过一遍,回想一下,她一句也没记住,于是再读,再读也记不住。她干脆把书推在一边,到窗口旁去张望。直望了七八次,也没见柯碧舟的身影。她有些着恼了,愤愤地骂着:"这个人真是个魔鬼,闹得我心神不定。怎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呢?"也许他忘记了。不会,这种事他会忘记吗?再说,像他这种格的人,不会那么健忘的。于是杜见又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和他说定个时间呢,说定了时间,也不会这样心神不宁了。

"小娃崽,你们寨上的知青集体户在哪里?"杜见正要再一次走到窗口去探首张望,陡地听到一句悉的问话。是他,是柯碧舟的声音。她又惊喜又惶惑,竟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刹那,她听见寨上那个小娃崽说:"就在那边,那扇门进去,上下两大间都是。"

"谢谢。"杜见又听见了他低沉柔和的嗓音。她连忙抓过那本书来,朝着那页读过好几遍的文字,呆呆地看着。没看上几行,楼下传来脚步声和他的问话:"杜见在家吗?"

"在,在家。"她一扔书本,三脚并作两步走到楼梯口,俯身朝下招手,"柯碧舟,快上来,快!顺便把楼下的门关好。"柯碧舟关上楼下的门,顺着木梯走上楼来。杜见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他理了发,穿一身半新旧的蓝卡其布学生装,脚上穿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松紧鞋,整个人显得朴素而整洁。消瘦的脸容上还没一丝皱纹,看去比自己还小一两岁。杜见意地莞尔一笑,指着他说:"瞧你,神多了。哎,你吃饭了吗?"柯碧舟点点头。

"不要骗人啊,饿肚子自己吃苦。"杜见又轻松地开起玩笑来。

柯碧舟认真地说:"确实吃了。"说着,他打量着楼上这间大屋子,四个单人分四面靠壁放着,三张上空空的,只有笆和谷草,不用问,三个同屋的姑娘显然都不在队里。每张边上都叠放着大小两三个箱子,只有杜见坐的边箱子上放着镜子、茶杯、木梳、笔记本。

在他打量屋内的时候,杜见告诉他,队里只留下她一个知青,又不出工,很无聊。

"那就去我们集体户玩玩吧!"柯碧舟说。

"忙什么,你坐着歇一会儿再走也不迟。"杜见心里很想邀柯碧舟在这儿玩一天,但又说不出口,只得睃他一眼说,"你们集体户还有好几个知青,我去合适吗?"柯碧舟瞥了杜见一眼,他似乎觉到她话里更深的含意,便讷讷地说:"也没什么不合适。华雯雯今天要回上海去,唐惠娟和苏道诚都在帮她理东西,还要去送她。小偷肖永川和卷王连发不会说闲话,他们也经常请外队知青来玩的。不过,你若怕,那就…"

"是啊,华雯雯要回家,里里外外理东西,坐也坐不安定。干脆,我下个星期天再去你们队玩。"杜见断然打定了主意,"你今天就在我这儿玩,我煮好东西给你吃。行吗?"柯碧舟望着她热情地扬起的双眉,点头赞成。

杜见顿时显得活泼起来:"你们队就华雯雯一个人回上海去?"

"不,苏道诚也要去。"

"那他们为啥不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呀!"

"苏道诚在等家里给他汇钱来。他叫华雯雯等几天,华雯雯不愿意,说很想上海,一定要先走。"杜见专注地听着,又问:"苏道诚就是那个高干子弟?"

"是啊,听说他父亲是市里面的要人,官当得大。"柯碧舟介绍说,"这个人长得漂亮,风度翩翩的,花钱如水,待人也可以。就是劳动得少些。"杜见抿紧嘴儿,思忖着点点头,又问:"小偷肖永川最近还干盗窃吗?"

"自从双镇我揭了他的短,他再也不和我说话了。不知他还偷不偷?但他仍然经常出去。"柯碧舟说,"好像他今年仍要回上海去。"

"另外那个男生,你怎么叫他"卷"呢?"杜见兴趣颇浓地问。她觉得,以后要去暗大队玩,对这些知青先有个印象要好些。

柯碧舟似乎也猜到她这层意思,不厌其烦地说:"王连发是鬈头发,所以大家这么叫他。听说他在上小学时就有这么个绰号。上次,我们去双镇玩,他认识了外公社一个女知青,现在还通信呢。他今年不回上海去了,说家里没钱。"

"那么,你回上海吗?"杜见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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